仰視皺紋

　　一

　　長年住在大學校園裡，看慣了充滿朝氣的面容，聽慣了悅耳怡人的笑聲，漸漸地忽略了或者說是遺忘了人生中其它一些風景。即使偶而看到建築工地上灰頭垢面的民工苦力，或是擦肩而過的衣衫襤褸者，也像是受凍流過的眼淚，由於很快消失而不留印象。但這也不是絕對的，任何事都可能有例外。

　　生活中讓你刻骨銘心的人或事，或許並非產生於轟轟烈烈、春風得意之時，而是產生在一份樸實如水的坦誠里，產生在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里。這樣的事可能是你曾經邂逅過的一個笑，或許是你無意中撞見的一粒淚，或許是你一次心魂俱奪的經歷……自此以後，它們毫無理由地佔據在你的記憶深處，揮不去抹不平，閃閃發光，成為一個寧靜的亮點。

　　是的，如果說人生是一條一劃而過的線，那麼，具有留存價值的只可能是一些點。把那些枯萎的長線頭省略掉吧，只記着那幾個點，實在也夠富足的了。為此，我要在這寫慣了專業論文的稿紙上，破例寫一次有關皺紋的文章，它是我匆匆來去時明滅心間的一個寧靜的亮點。

　　二

　　那是一個純粹偶然的時刻，生活老人的衣袂輕輕拂過我的心頭，讓我不能自己。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我夾在青年大學生的人流里，匆匆趕路。眼前晃動的儘是炫耀青春的時裝，耳畔是優雅悅耳的旋律，校園裡一派喧囂。

　　就在這股青年的人流里，突然閃出一幅慢鏡頭。一位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趕着一輛三輪車，在人流中緩步前行。與其說是她推着三輪車小心翼翼地走，倒不如說是三輪車吃力地駕馭着她。她的臉上布滿繁雜的皺紋，從那裡已看不見任何的表情。但就是那張皺紋交錯的臉，給了我一種莫大的震撼，一種刻骨銘心的感覺。

　　一時間，一張張年輕燦爛的臉都從我的眼前悄然隱退，只剩下老太太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容。在這樣一個青年的群體里突然看見這樣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就像在繁華的街頭突然看見一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乞丐，那種感覺超出了一般的同情和憐憫，已經到了一種心酸和隱痛。看着這樣一張臉，記憶里許多塵封的印象頃刻就會全部被激活，讓我們想起了自己年邁的親人，也想象着將來的自己。

　　余秋雨在一篇散文中稱老年是如詩的年歲。人到老年，沉重的人生使命已經卸除，生活的甘苦也已瞭然，萬丈紅塵已移到遠處，寧靜下來的生活環境和逐漸放慢了的生命節奏構成了一種總結性的輕微和聲，詩的意境隨之出現。即便產生了越來越多的生理障礙，那障礙也構成了一種讓人仰視的形態，就像我們面對樹榦斑駁的老樹，老樹上的枯藤殘葉，也會感到一種深厚的美。

　　他的這番感受，只能讓人跳過老年群體中那些陰暗、潮濕和寒冷的角落，站在一個內心默認的溫飽線上，看着一張張雖也皺紋滿布但紅光依舊的臉得出。但我恰恰不能如此。老年群體中最牽動人心的正是這些陰暗、潮濕和寒冷的角落。生理上的自然皺紋難免流於膚淺，只有那些由生活刻進臉上的皺紋才震撼人心。每張臉孔都演繹着一段風雨歷程，而無數張臉孔合在一起，便詮釋着人生的一個秘密。

　　三

　　由這一個偶然的邂逅，我又想起了兩年前學校圖書館舉辦的一個書畫美術及攝影作品展，其中有一幅攝影作品是一位老太太在正午驕陽下耕作田間，畫面上的她或許因勞作太久而有些乏累了，於是暫且停下，一手握着鋤頭，一手輕拭汗滴，心事重重的目光則投向了無盡的遠方。那也是一張皺紋滿布的臉，看后也讓人起一種心酸與隱痛。

　　這兩張臉疊在一起，常常浮現於我的眼前，讓我的心裡涌動着一種莫名的感慨。或許，她們年輕時也很美，也和我們一樣有着漂亮的時裝，意氣風發，在星光燦爛的夜晚憧憬着人生。但是，當歲月無情地褪盡她們的容顏，她們的夢想卻未盡然實現，空留一臉不堪的皺紋在對抗着人生。所以有了那位“被三輪車駕馭着”在青年人流中“奔波”的老太太，有了那位頂着炙日驕陽汗流如注地打理田地的老太太，有了許許多多對抗着人生超越着年齡為了心中的夢想去繼續年輕時的腳步的老太太。她們不認為這便是苦，不認為這是生活對她們的折磨，她們的心中另有一番動人的天地。或許是她們的汗水換來了兒女們的部分學費，或許是她們的奔波換來了兒女們外出時的部分旅費，或許是她們的辛苦換來了家裡一件哪怕非常不起眼的傢具……這便是滋潤她們心田的一泓清泉，是她們人到老年經過演化的心愿。生活刻進她們臉上的皺紋成了一朵盛開的花，幽幽地幻化成一道道血汗流過的轍痕，一片片包容風雨滄桑的人生書簡。

　　身為兒女的我們，面對這樣的景象，無法不沉默，無法不沉重。

　　曾經，你調皮得飛天入地，刁蠻任性，任憑父母打你罵你，都難將你馴服。然而，一個偶然的時刻，讓你瞥見了他們佝僂的背影，或是幾根刺眼的白髮，卻叫你忽然心酸作痛，不能自己。那麼，長期的離別之後，再度相聚之時，當你看到眼前這張由自己生身父母承載着的布滿皺紋的臉時，你可能早已兩頰潸然。這中間無需任何言語，滿臉交錯的皺紋已將這些年來的艱辛暴露無遺。你像小時候一樣伏在母親的懷抱里愧疚地啜泣，母親輕輕地撫摩着你的頭髮，笑着說別哭了，傻孩子，你的眼淚卻更加泛濫了。

　　四

　　年邁老人的一臉皺紋，是一杯醞釀數十載的酒，其中充滿酸甜苦辣；是一隻臨近枯萎風乾的夢，那夢的載體便是心懷愧疚的兒女後輩；是一朵值得仰視的火焰，在兒女心頭搖曳出深邃的光。

　　於是，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上，兒女後輩都會虔誠地記住那朵火焰所漫射出來的光芒：珍惜青春，珍惜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