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

　　友誼

　　文 張雲鵬

　　友誼，在中國文化史上極少與物質關聯，只要與物質聯繫在一起，友誼是無足觀的！翻開唐詩，友誼絕對是中國文人最為青睞的話題之一，友情在中國文人的精神世界里有着獨特的地位。王勃的“海內存自己，天涯若比臨”，王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隱約能看到，夕陽西下，兩個朋友，長袍束髮，腰裡掛着美玉，端着送別的酒杯，撮上一捻黃土，兩行熱淚，一臉不舍。古老的柳樹剛剛經歷了一場肝腸寸斷的離別，再一次面對催人淚下的場面，柳枝被折了又折，心的傷感，肢體的疼痛，全都寄托在柔弱的柳樹上！無語凝噎，心中千言萬語，或順着眼淚流出，或變成詩行，在人間詠唱，多年後，上了高中，我才知道這一儀式的莊嚴神聖，“勿忘故土喲，我在這裡等你”。

　　我似乎能看到，當西方有人說“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的時候，中國的古文人站在歷史的另一個端點對他跳腳咒罵，那些儒生甚至捋起袖頭，摩拳搓掌想要跟西方人大幹一場。中國的文人重視友誼，並極力維護着友誼的純潔不容玷污。是的，他們有“虎溪三笑”的動人傳說，有“高山流水”的千古絕唱，有重視友誼的山濤，向秀！

　　中國古代，文人是很特殊的群體，他們長時間統一着國人的思想精神，他們通過自己塑造起來的一座座豐碑讓後人學習，讓後人沉思，整體上構建着中國人的精神史。不像今天，能夠給國人塑造豐碑的人物太多，文化的弱勢越來越顯得突出。商人，污吏，歌唱家，演員，他們在相當程度上取締了文人對國人思想統治的壟斷地位。鴉鳴蟬躁之中，文人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精神豐碑分崩離析！在近代，文人更是由台前退到了幕後，當然不是心甘情願的，可是當集體信仰變成吃喝玩樂的時候，精神層次的東西還有多少價值？嬌做！不現實！是的，就是這兩個詞，逼得文人狼狽逃竄！所以，在今天，你萬不能把友誼當回事，有人會給你當頭喝棒，友誼頂幾個錢？友誼能當飯吃？甚至會有人說，別給我談感情，談感情傷錢！我不輕談友誼，膽小，怕人說我太年輕！

　　我終於想起了那個故事！

　　從前，有個木匠跟一個裁縫做鄰居。彼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木匠的木匠活天下無雙，裁縫裁衣技術也是遠近文明，也許是因為兩人太寂寞，隔着行，他們卻惺惺相惜，引為知己。二十幾年，友誼經過長期的醞釀，發酵的更加濃厚甘甜。

　　木匠用碎木給裁縫做了一口棺材，裁縫用布條給木匠做了一件大衣。裁縫看到木匠給自己做的棺材后，心想，你做了多年的棺材，家資萬貫，用一口碎木棺材打發我？難道這些年的友誼只是我自作多情？於是，就把棺材放到柴房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木匠掂着裁縫用破布條為自己做的大衣，滿腹牢騷，他實在弄不明白，這樣破破爛爛的一件破衣服值多少錢。他們彼此都覺得對方看輕了自己，看輕了二十幾年的友誼，只是作為鄰居，作為盡人皆知的好朋友，他們誰都沒有說破。那棺材，那大衣，多年來就那樣丟在廢棄的屋子裡，任老鼠去做窩，任蜘蛛去結網。

　　一年冬天，天降大雪，天氣奇冷，木匠和裁縫都無生意可做。何不喝上一杯呢？於是兩人坐在生了爐火的屋子裡喝酒，酒半正酣，木匠說，我想吃西瓜，想吃水果。冰天雪地，滴水成冰，裁縫心中着實犯難。木匠說，我給你做的棺材呢？裁縫說，在家裡廢棄的柴放里。木匠說，你帶我去看看。於是，兩人走到裁縫家裡，站在那口盪滿灰塵的棺材前，木匠打開棺材，滿屋溢香，棺材里，一桌酒菜，西瓜，水果，冒着熱疼疼氣體的食物。二十多年來，木匠從最好的木料中挑選最優良的材質，用它拼湊成了這口棺材，食物自從放到棺材里從未變質！

　　裁縫看着木匠，雪地里凍得臉色發青，於是就問，我給你做的衣服你怎麼不穿呢？木匠說，破破爛爛的衣服，誰穿它？扔到屋子裡了。裁縫說，帶我去看。木匠領裁縫進了家門，並拿出那件滿是灰塵的大衣。裁縫把大衣扔到雪地里，漫天雪花繞着大衣打轉，不一會兒，大衣周圍形成了一個圓形的圈，那大衣卻沒有沾一粒雪花。裁縫說，這件大衣是我用水獾的頭皮做的，水獾在水裡游泳的時候，它頭頂那一塊皮毛用來開水。

　　這以後，兩人的友誼如膠似漆，兩人親如兄弟！

　　惺惺相惜到互相猜忌，最後終於功德圓修成正果。這個故事巧妙的給二人的友誼畫了一個圓。在漆黑的井底，帶我的師傅問我，二人的友誼偉大吧？彼此都是真心，感人肺腑！

　　我說，這個故事充滿了危險。彼此都把對方當成自己最好的朋友，卻懷疑自己在對方心裡的地位，當友誼遇見物質的時候，兩人的友誼也未能經受住考驗。雖然後來證明了這是一場誤會，友誼的純潔性已經破壞。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隻春。”，南宋的陸凱，在送友人的時候，竟然如此平淡！乍一看，甚至會覺得太過矯情，江南真的沒有什麼好東西，那一朵花就那樣珍貴？！如此樸實的言論卻打動了我，彷彿看到，詩人手裡拿着一朵盛開的鮮花，臉上不見得沉重，不見得傷感，只是淡淡的說，就送你一朵花吧！我曾暗想，是江南沒有好東西？還是兩人之間的感情彌足珍貴，世上任何東西都難以表達。唯有鮮花，鮮艷，芳香，美好，這裡沒有物質的起鬨，沒有世俗的羈絆，兩人之間的友誼，全憑一朵花表達！及至看到清代詩人翁照的，“友如作畫須求淡,山似論文不喜平”，內心興奮，看來，關於陸凱我並沒有理解的偏差太遠！

　　拿起那本詩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看到這樣的詩行，久久不能平靜。烽火連天，戰爭再起，我與你同赴前線，與你同生共死！衣服破了咱們穿一件，兵器破了咱們用一件！有時候覺得這可能不僅僅是友誼，也有國破家亡的同仇敵愾，然而，誰又能忽略那種深厚的革命友誼呢？！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我的朋友，朋友聽后久久沉思。後來，他說，社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時候，人們只要有吃的，有穿的，有老婆，有孩子，就會心滿意足，物質上容易滿足，精神上的空間就更大，他們有更多理由強壯自己的精神肌骨！我們呢？我們不是還要車，要房子，要各種各樣的享受？那麼多的誘惑，窮其一生都未必如願以償。精神上的式微伴隨着歷史的車輪滾滾而來，我們無力阻擋！

　　他咄咄逼人的理由，我無言以對。這樣的友誼，何嘗不是一個陰謀！算計吧，把自己的算盤打精細一點，好好算算利益值多少錢，友誼值多少錢！讓我也做個見證，看看到底誰會敗的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