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暮色

　　居膠東之東，舉目見滄海。海之萬千氣象變幻於瞬息之間，常有令人激奮之情景，尤以暮中滄海為甚。不論是下班后疲憊不堪地隨意望去，還是黃昏悠閑散步時久久注視，總有一種異樣的情感。看那萬頃赤濤如火，煉紅了一個夕陽，天海相接於一片斑爛彩雲中，空中是變幻的雲形，直射的光束，色彩豐富如筆觸濃烈的古典油畫；海里是跳動的波影，晚歸的漁舟，意境幽靜似淡淡塗抹的山水掛軸。大海深沉地吐納着宇宙之氣，暮色中，更顯出容融百川的浩瀚與博大。“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許是沒有看到海，否則為何只作了《暮江吟》？海是千江萬川的彙集，殘陽半鋪，水波瑟瑟的暮江之景固然可吟可誦，但怎比得那吞吐天地，包容環宇的滄海之暮？

　　感受景觀常因地而異，那年我在漁村小住時，對滄海暮色又有了新的理解。

　　黃昏時分，總是漁村最溫馨的時刻。去村頭海邊徜徉，滿天雲錦映滄海，每每望去，像讀一部流光溢彩的天書。絳紅深紫鉛灰銀白金黃，浸潤溶融，光徹天宇，游移于波濤中，在浩渺海面上繪一幅幅奇異的圖案。海岸邊，沙灘平展潔白如銀氈，三五漁船昂首卧其上，常有頑童跳上跳下戲耍。幾位老者或蹲或坐於老槐樹下，麵皮多皺如愈裂的樹榦。惟灰白眉下的雙眼，銳利如鷹。厚重陡峭的海草屋頂有炊煙裊裊升起，縹緲如通向漁村的小路，夕陽醉卧煙波里，歸巢的海鷗灑一片黃昏星。山巒靜穆，浪輕輕、水悠悠，曲曲潮紋飄來遠古的意緒。此時此刻，沐浴在滄海暮色里，寧靜中，似聞天籟詠唱，身隨仙樂飄逝去，只有靈魂獨立沙灘。至靜、至遠、至安，莫非這就是滄海暮色的意蘊？

　　但是不久一場風暴之後，我方知滄海暮色不只是令人愜意，更令人震撼。

　　那是暮春初夏時節，來自熱帶的暴風冷酷地掃向黃海海面，裂岸驚濤，血色黃昏，遠航的船隊未歸。黑壓壓的人群，山一般沉重的心，壓得海灘傾斜。海風吹散烏髮白髯吹不走焦慮，海浪遮斷高矮視線遮不住憂愁。當一排白布裹體的漁人橫卧村頭時，落日內似有赤焰烈火翻騰，那是一片永留海中的漁民血。悲慟欲絕的哭聲，聲聲撼得日落星碎。遠山緘默，近水緘默，低垂的暮雲鑄成冷峭的天問。

　　次日傍晚，仍是暮色里。長雲橫列，蒼水寥廓，一村老少齊集村頭，跪倒一片素白，一片蒼黑，為走進另一個世界的親人送行。幾條長桌，擺滿盤盤菜肴，杯杯清酒。幾位老者上前，舉杯灑向黃褐的土地。一杯，兩杯，三杯，祖祖輩輩相傳的習俗，送去了祖祖輩輩的漁人。親人上路不準哭，一片壓抑極深的哽咽，噎噎嗚嗚噎噎，直到靈車消失在山後，才一聲山崩地裂，把滿天暮色哭落海里。

　　一夜無眠，無眠一夜。漁村在沉默中忙碌。把深深的痛苦埋在心裡，把無盡的思念送向遠方。漁民之魂在痛苦和思念中淬火。暮色之後是黑夜，黑夜之後是黎明。黎明來臨之時，昨日送走靈車的村頭又湧出一片漁人，操舵駕船走向風波浪里。岸上扶老攜幼，揮臂如林，送行的人立沙灘，空氣凝成一個盼字。漁舟緩緩變成黑點。天無涯，海無際，海里遊動着希望，海面遊盪着死神，海之子民在打撈希望和抗拒死神中做天涯之旅。彎彎曲曲的航線寫成了一部人類征服自然的歷史。

　　城裡觀海天暮色是一片愜意、詩意、畫意。海濱公園的紅房綠樹、碧草粉花和柔柔幽幽的流行音樂，把滄海變成了人工湖，至多能看到遼闊的海藍和多變的彩雲。看真正的滄海暮色要到漁村，只有在那裡，才能讀懂燦爛晚霞和融海夕陽留下的血色遺囑。

　　楊子林

　　居膠東之東，舉目見滄海。海之萬千氣象變幻於瞬息之間，常有令人激奮之情景，尤以暮中滄海為甚。不論是下班后疲憊不堪地隨意望去，還是黃昏悠閑散步時久久注視，總有一種異樣的情感。看那萬頃赤濤如火，煉紅了一個夕陽，天海相接於一片斑爛彩雲中，空中是變幻的雲形，直射的光束，色彩豐富如筆觸濃烈的古典油畫；海里是跳動的波影，晚歸的漁舟，意境幽靜似淡淡塗抹的山水掛軸。大海深沉地吐納着宇宙之氣，暮色中，更顯出容融百川的浩瀚與博大。“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許是沒有看到海，否則為何只作了《暮江吟》？海是千江萬川的彙集，殘陽半鋪，水波瑟瑟的暮江之景固然可吟可誦，但怎比得那吞吐天地，包容環宇的滄海之暮？

　　感受景觀常因地而異，那年我在漁村小住時，對滄海暮色又有了新的理解。

　　黃昏時分，總是漁村最溫馨的時刻。去村頭海邊徜徉，滿天雲錦映滄海，每每望去，像讀一部流光溢彩的天書。絳紅深紫鉛灰銀白金黃，浸潤溶融，光徹天宇，游移于波濤中，在浩渺海面上繪一幅幅奇異的圖案。海岸邊，沙灘平展潔白如銀氈，三五漁船昂首卧其上，常有頑童跳上跳下戲耍。幾位老者或蹲或坐於老槐樹下，麵皮多皺如愈裂的樹榦。惟灰白眉下的雙眼，銳利如鷹。厚重陡峭的海草屋頂有炊煙裊裊升起，縹緲如通向漁村的小路，夕陽醉卧煙波里，歸巢的海鷗灑一片黃昏星。山巒靜穆，浪輕輕、水悠悠，曲曲潮紋飄來遠古的意緒。此時此刻，沐浴在滄海暮色里，寧靜中，似聞天籟詠唱，身隨仙樂飄逝去，只有靈魂獨立沙灘。至靜、至遠、至安，莫非這就是滄海暮色的意蘊？

　　但是不久一場風暴之後，我方知滄海暮色不只是令人愜意，更令人震撼。

　　那是暮春初夏時節，來自熱帶的暴風冷酷地掃向黃海海面，裂岸驚濤，血色黃昏，遠航的船隊未歸。黑壓壓的人群，山一般沉重的心，壓得海灘傾斜。海風吹散烏髮白髯吹不走焦慮，海浪遮斷高矮視線遮不住憂愁。當一排白布裹體的漁人橫卧村頭時，落日內似有赤焰烈火翻騰，那是一片永留海中的漁民血。悲慟欲絕的哭聲，聲聲撼得日落星碎。遠山緘默，近水緘默，低垂的暮雲鑄成冷峭的天問。

　　次日傍晚，仍是暮色里。長雲橫列，蒼水寥廓，一村老少齊集村頭，跪倒一片素白，一片蒼黑，為走進另一個世界的親人送行。幾條長桌，擺滿盤盤菜肴，杯杯清酒。幾位老者上前，舉杯灑向黃褐的土地。一杯，兩杯，三杯，祖祖輩輩相傳的習俗，送去了祖祖輩輩的漁人。親人上路不準哭，一片壓抑極深的哽咽，噎噎嗚嗚噎噎，直到靈車消失在山後，才一聲山崩地裂，把滿天暮色哭落海里。

　　一夜無眠，無眠一夜。漁村在沉默中忙碌。把深深的痛苦埋在心裡，把無盡的思念送向遠方。漁民之魂在痛苦和思念中淬火。暮色之後是黑夜，黑夜之後是黎明。黎明來臨之時，昨日送走靈車的村頭又湧出一片漁人，操舵駕船走向風波浪里。岸上扶老攜幼，揮臂如林，送行的人立沙灘，空氣凝成一個盼字。漁舟緩緩變成黑點。天無涯，海無際，海里遊動着希望，海面遊盪着死神，海之子民在打撈希望和抗拒死神中做天涯之旅。彎彎曲曲的航線寫成了一部人類征服自然的歷史。

　　城裡觀海天暮色是一片愜意、詩意、畫意。海濱公園的紅房綠樹、碧草粉花和柔柔幽幽的流行音樂，把滄海變成了人工湖，至多能看到遼闊的海藍和多變的彩雲。看真正的滄海暮色要到漁村，只有在那裡，才能讀懂燦爛晚霞和融海夕陽留下的血色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