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的記憶和生命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一
一個平原小縣,吸引我的有兩樣東西:一個是黑陶,一個是它對歷史的特殊記載方式,確切地說,就是地名文化。
原以為平原上的村莊都是千篇一律的呆板單調沒有層次,走進館陶后我才知道:村莊是可以生長的,像村裡一代又一代的人;村莊是立體的,像村邊茁壯的高低粗細不一的樹,豐茂多姿;村莊是有記憶的,像田地一茬又一茬的莊稼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土地是村莊最牢固忠誠的記憶儲存形式。
我不敢相信我腳下一馬平川鬱鬱蔥蔥的麥田原來曾是洪水急流,因為那時還在青春期的黃河根本沒有安穩駐紮下來的心思,一切毫無顧忌,既濁浪滔天又溫情脈脈。後來任性的黃河果然就不管不顧地走了,身後留下的是它繁衍的土地——黃河沖積平原。
母性的黃河遺留下的土地也是母性的:繁衍着人和動物,生長着樹木花草,孕育了四千年前新石器時代龍山文化的傑出代表——黑陶。這也是館陶得黃河故道之便利。至今,黑陶是館陶一張名片。我的朋友殷俊亭先生就是赫赫有名的陶藝大師,他的作品國內外都有名。
館陶是大自然的金屋藏嬌。而金屋藏嬌的故事也真與館陶有關。漢武帝劉徹的姑姑劉嫖的封地就在館陶,是歷史上第一個館陶公主。劉徹年少時姑姑劉嫖指着自己的女兒阿嬌問他長大后是否願意娶阿嬌為妻,劉徹說以後娶了阿嬌,當修蓋金屋藏之。
館陶不僅吸引像我這樣大老爺們兒的眼球,也招惹像劉嫖一樣美女們的喜歡,西、東兩漢共有四位公主受封於此。雖然相隔千山萬水,可皇帝的眼光應該不差,王土浩瀚,膏腴處處,卻偏偏挑中了館陶。我想,皇帝老兒斷斷不會將自己寶貝女兒的衣食俸祿扔給一個荒涼貧瘠的窮地方。
這是一片風情之地,又是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上蒼也對這片土地格外恩惠,趕走了桀傲不馴的黃河,又把溫順的衛河譴來滋潤。無論觀圖還是空中俯瞰,它的行政區域都狀如一片桑葉,嬌媚依枕着衛河西岸,把守着河北省的東門,與山東隔河相望。
對館和陶兩個名詞的組合,我兀自望文生義:館,屋舍,安居;陶,器皿,生活。是先人們憧憬的寓意?還是對後人安居樂業的一種祁冀?
二
春光明媚,沃野平疇,村莊點綴,雞鳴犬吠。一千年前的戰爭硝煙已化作了我眼前的淡淡晨霧,似有若無繚繞在麥苗晶瑩的露珠上。那兩個馳騁疆場殺氣衝天的女人,像被和熏的春風吹散了的晨霧,在我面前漸漸撩去面紗。
這是兩國之間的戰爭--宋軍和遼軍,也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穆桂英和蕭綽。兩國和兩個女人戰爭的痕迹至今在館陶這個“桑葉”上以固態的方式存在着:微觀和客觀的在史書,直觀和主觀的在村莊民間。館陶縣有73個村曾是宋遼兩軍對壘衝殺的戰場,佔全縣村莊總數三分之一,其中,24個帶“寨”字的村,22個帶“堡”字的村,7個帶“屯”字的村,3個帶“營”字的村,方圓百十多公里都與宋遼之戰有關。僅這些數字,就可以想見那場面是多麼壯觀:堡壘森嚴、寨營林立、戰旗獵獵、戰馬嘶鳴、戰鼓聲聲、刀光劍影,可以想見屍體橫野血流成河的慘景。
從史書的想象到腳步的具體查看,古戰場遺址在明媚陽光下蕩漾着春天的詩意:尋常巷陌,田野恬談,稼穡勞作。一切的血腥殘殺都濃縮在村莊延續下來的名字上。
這裡曾一度是宋遼邊界,一千年前這裡確實發生過人為的流血撕殺。一個在中華文明浸洇多年的號稱大宋的王朝,在家門口被一個肉食裘衣長於刀馬的游牧民族欺凌。歷史就是如此無情沉重,讓多少以正統自居的後人感嘆唏噓。
戰爭確實不是一件讓人賞心悅目的書寫歷史的最佳方式,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化的交鋒,又從另一個側面促進了文化互補和民族融合。這是當初爭戰雙方都沒有想到的副產品。1004年,30歲的遼太后蕭綽和12歲的遼兒子聖宗率30萬大軍南下,直逼黃河邊的澶淵,在遼失利情況下,一味苟合的宋真宗與遼簽下“澶淵之盟”,宋朝每年給遼絹20萬匹、銀10萬兩,四五十歲的宋真宗與12歲的遼聖宗結為兄弟,宋真宗稱蕭綽為叔母。每年有這麼個大禮包,樂得蕭綽也高高興興認下了宋真宗這個軟弱好欺的大侄子。此後,宋遼形成長期並立的形勢。一直持續到公元1118年,前後共115年
村莊有幸又有心,默默擔負了歷史的記錄。我眼前一壟壟整齊劃一的麥苗,如史書里一行行漢字,清晰鮮活地訴說往事。
積貧積弱的大宋王朝,實在難為了巾幗英雄穆桂英,儘管身懷六甲,她卻不得不披掛上陣。可她腹中胎兒卻不管戰事緊急,於是附近的蘆葦坑就成了產房。而身負三軍重任的穆桂英卻不能不考慮殺敵之事,生下孩子她便馬不停蹄揮戈戰場。於是她生孩子的地方後來就叫孩兒寨。可柔情的穆桂英又不放心孩子的安全,多次轉移藏匿,於是放孩子的地方後來叫放兒寨(后名為房兒寨),藏孩子的地方叫藏兒寨(后名為常兒寨),傳說孩兒寨村水坑的蘆葦都是紅根,因為是穆桂英產血染紅的。
宋軍將領孟良安營紮寨的地方叫孟良寨,現分西、中、東三個孟良寨村。
懷着對軟弱宋王朝的不滿和對戰爭的厭倦,楊家將中的楊五郎削髮為僧,如今這地方叫和尚寨村。
遼軍主帥蕭太後為攻打澶州,建造了屯兵歇馬的地方叫蕭城。
遼兵此安營和盤桓的地方叫營盤。
遼兵曾在此設欄圈養戰馬的地方稱馬欄,如今分為東馬蘭和西馬蘭兩個村。
遼兵餵養戰馬的地方稱馬堡,如今三個小村相連--柴馬堡、宋馬堡、韓馬堡。安營紮寨,修建堡壘。
帶屯字的村曾經屯兵屯糧,帶寨字營字的是軍營。曾經的主戰場,宋遼雙方兵馬駐紮徘徊於此,稱徘徊頭,共分羅徘徊頭、王徘徊頭、郭徘徊頭、韓徘徊頭四個村。
儒雅的農耕文明與強悍的游牧文化在這裡衝突和交融,中華文化在流血和弓刀里擴展、互補、聚合。戰爭是文明毀滅劑,也是文明最強的催化劑。
我久久徘徊在曾經的戰場上,思慮着那場民族戰爭。灌漿的小麥齊刷刷在夕陽里覆蓋著滄桑往事。雖然宋遼之戰促進了民族融合,增進了中華文化的多元化和向心力,可我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像夕陽掉進我還未衰老的心,無法接受遙遠的事實。為什麼總是要通過野蠻行為後的反思來推進文明呢?
當年的戰場潛伏於黃土底層,累累屍骨和殷殷鮮血已化作土地的營養。可冥冥中我總覺得那些刀槍下的鬼魂仍不斷透過莊稼的根須和大地的汗腺在田野隨微風呼號。落後就要挨打,這也許比即將豐收的小麥更讓人受用。小麥可以年年收種,教訓不可能如此循環繁複。
三
戰爭的起因多種多樣,但有一點根本的東西可以通用,那就是利益之爭。大到國家,小到個人:政治利益,經濟利益,國家利益,民族利益,家庭利益,家族利益,不一而足。
宋遼之爭的硝煙剛剛消盡,元朝末年到處爆發大規模的農民起義蜂擁而起,元軍與起義軍戰爭持續16年之久,加上連年災荒,至明初中原一帶已是“路皆榛塞,人煙斷絕”。數年後生產有所恢復,明朝帝王相爭的烽煙又起。
公元1400年11月,懷揣野心的朱元璋第四子燕王朱棣開始了與其侄子建文帝朱允文爭奪帝位的“靖難之役”(所謂的“燕王掃碑”)。朱棣借口朝內出了奸臣,要為皇帝靖難,為祖宗功德掃碑,舉旗反叛,從北京一路向南京搶掠屠殺,燕王朱棣的軍隊自館陶渡河,進攻東昌(今山東聊城)。12月,朱棣軍隊被東昌守將迎擊,兵敗,退走館陶,又在館陶大戰。館陶是燕王軍進出師之地、必經之道。
一個並不堂皇的借口,三年的血腥狂殺,中原滿目凄涼,遍地荒蕪,十室九空,地曠人稀。我用很笨拙的方法按縣誌提供的資料進行了細緻的統計,在館陶全縣251個村行政村中,明初從山西洪洞遷民的村就有247個,而且絕大多數是在1404年。另外趙沿村來自山西曲沃縣,前時玉村來自山東益都,山材村來自山東福山縣。
戰爭再次讓許多村莊成為歷史的見證。與宋遼之戰所不同的是,這次少了軍事的色彩,多了移民的辛酸。山西洪洞大槐樹是起點,人煙荒蕪的中原及館陶是終點。
兒子年少,父母放心不下,就千里迢迢護送而來,為紀念父母恩情,後人把村名改為送兒寨,即現在的宋爾寨。本該在父母面前繞膝承歡,卻不得不背鄉離井,為統治者內訌的爭鬥埋單。古道西風,老樹昏鴉,親人在路口斷腸淚別,兒子遠別故土,父母痛別骨肉,在當時交通條件下,這一別無疑於生死相隔。
一個送兒寨,多少辛酸淚。面對史志,我唏噓不止,對移民村莊進行了歸納分類:
以姓氏命名村莊:呂庄,譚庄,楊庄,藺村,馬寨,蔣庄,陳庄,申街,閻寨、侯庄,樊堡,柴庄。
以手藝命名的:(1)梭寨,原來有生產織布梭的技術,來后仍生產織布梭,遠近聞名,遂為梭寨。(2)油寨是因為移民有榨油技術。(3)絲窩寨,移民來時有養蠶技術,家家戶戶養蠶,靠售蠶絲為主要收入,故起名為絲窩寨村。(4)匣庄,從山西遷來時大多數會做梳妝匣故村名匣庄。(5)要庄,移民從山西來都有搓草腰〈草繩〉的技術,以此為經濟收入,起名腰庄,后演變為要庄。
有表達某種願望的:(1)有一個村叫安靜,1404年移民於此始稱孝林堡,后村人鬧糾紛,一文人出面調解,矛盾和平解決,為團結和睦,改村名為安靜。(2)自新寨,由於村民遷來齊心合力共建新村,一致同意起名自新寨。(3)太平庄原名為後潘庄,有一些人家盼望能太太平平安居樂業,一直同意更名為太平庄。(4)康莊村康為大姓,同時也是村人期盼能走上康庄大道的意思。(5)富庄有西中東三個村,當初遷來定居時,盼望能榮華富貴,就起名富貴庄。(6)滿谷營,盼望五穀豐登。(7)太平庄,移民定居於此,盼望太太平平安居樂業。(8)齊堡,移民定居后,為齊心協力建造新家園,起名齊堡。(9)平堡村,意為平掉戰爭遺留下來的堡壘改為良田,永無戰爭。
魏僧寨,多為姓魏的僧人,故名。
明朝移民不但有平民,也有官人,如張官寨,趙官寨,木官莊等。
地名是文化,更是社會形態的折射。均衡是中國傳統造型藝術形式美的重要法則之一,也是自然法則,人口遷移就成了統治者保持生產平衡的一種手段。是統治者受了藝術規律的啟發?還是藝術規律暗合了政治法則?
四
如果不是縣誌作為我回溯歷史的拐杖,那些村莊就永遠不會走進我的內心。我是從縣誌上和史料上一點一點扒開塵封已久的秘密。與上述戰爭相比,這場戰爭距離我們最近,所給中華民族造成的災難最大。所以戰爭給村莊的記憶更深刻。不過與上面相比,這次戰爭讓館陶的地名文化增添了新內容,顯著的特點是村莊的更名都是因人而變。
壽山寺村原名南彥寺村,如果不是因為抗日戰爭和張壽山的義舉,南彥寺的村名應該會沿用下去。可偏偏張壽山為人正直,深明大義,像許多中國人一樣積極抗日,連鄧小平、宋任窮、王任重這些大幹部都是他家的座上貴客。他為抗日軍隊籌措糧餉,借糧給抗日政府,在當地影響很大,這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日本人的惱怒。1943年2月20日,日偽軍包圍南彥寺村,將張壽山吊在樹上毒打,后捆在床上用火燒,逼問他誰是抗日幹部,槍支糧食在哪裡,張壽山寧死不屈,直至犧牲。為紀念這位義士,根據宋任窮的指示,縣政府將南彥寺改名為壽山寺。
洪飛店,曾名馬店村。村自衛隊長王洪飛勇猛殺敵,后被日軍包圍,突圍未成,被敵殘忍殺害,村人為紀念他將馬店村改名為“洪飛店”。
八義莊,原名南廣才村,1943年12月17日,日偽軍300多人包圍該村,為搶糧食,日偽軍逼問群眾,先後將李學祥等八人嚴刑拷打,有的被活埋,有的被丟進水坑凍死,他們都至死不說,日軍一無所得。他們都是普通農民,可在民族大義問題上卻沒有猶豫。為紀念這八位義士,村民自覺將南廣材村改名為八義莊。
息元村原名影庄,1943年抗日區長董息元在此率部抗擊日寇,光榮犧牲,為紀念董息元烈士,將影庄改為息元村。
林北村明朝移民時因安姓多而稱安庄,1943年12月20日,日軍大掃蕩深夜包圍該村,抓住抗日村長霍林筆,逼他說出八路軍在哪裡,糧食藏在哪裡。霍林筆英勇不屈,堅決不說,被日軍殺死。人們為紀念他,經抗日政府批准,將此村改名為林筆,后演變為林北。
如果不是戰爭,這些村莊也許永遠不會更改村名,這些人的壯烈之舉也許沒有脫穎而出的機會。是戰爭讓他們經歷了生死考驗,是侵略者的野蠻行徑讓他們從平凡走向了不朽。黃土地收藏了他們的偉大,村莊成為他們的豐碑。如果說,上面的那些村莊名字讓我感嘆或痛心,那麼這些村莊的名字讓我產生敬意。因為在這裡,村莊的符號意義得到升華,成為精神的象徵。
五
當然,食五穀雜糧也難免受世俗的沁染。有的村名也在世風和政治氣候里反覆。比如,護法寺村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一度改名為“躍進庄”,后又恢復原名。因紀念英雄而更名的壽山寺村,1968年曾改名為向陽庄,朵朵葵花向太陽之意,1979年恢復原名。而那個在明代移民因僧人移民聚居的魏僧寨村,1968年就改名為衛東,和許多那時出生的人名一樣,取意保衛毛澤東。
風打雨吹,歷史的煙塵除了史書,農人的鋤頭很難觸及到它的根須。也許時世的浮躁讓他們不能平靜地注目腳下的土地。阡陌縱橫,墨綠如潮,村莊掩映,鄉路上安然行走的人和塵土牽挂着的村莊,曾經的崢嶸和硝煙都已蒸發為祥和。
在幾個村,我下車試圖從村人的口裡獲取一點有關村莊的信息,然而除了陌生的面孔和驚異的眼神,得到的答覆令我吃驚,他們問:你們那裡工錢高不高?他們把看作了下鄉招工的包工頭。他們執著地關心現實,讓我感到一絲悲涼和一點欣慰,因為歷史是不能忘記的,可歷史又畢竟遠去,村莊依舊,土地依舊,物是人非。安居樂業,是黎民百姓的願望,也符合“館和陶”的初始美意。
六
《周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文——天道自然規律,人文——人倫社會規律。地理環境給人們提供了生存的物質條件,也影響着人的精神或意識。村莊不管大小,都有它的故事,每個故事都是歷史洪流的一朵浪花。雖然短短几天時間,我不可能詳盡了解,可歷史的地氣和文明的磁場吸引烘托着我,讓我思考,讓我感嘆。
世界著名藝術理論家裡德認為,希臘的彩陶突出的是靜態和諧,中國的彩陶突出的是動態和諧。不管是內部紛爭,還是外部憂患,村莊都默默記載了歷史的變遷。動態和諧,是東方陶藝規律,也是中華文化的概括。陶是土與火的結晶,而中華文化則是血與火的產物。
黑陶取黃河之泥土,聚黃河之靈氣,器體以自身的黑色取勝,追求實用與美觀相統一的美學風格,具有雄健陽剛之美。均衡、韻律、張力、沉靜大氣、莊重,是黑陶的藝術特點,也應是東方文化的特質。
是的,村莊和黑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