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青

　　柳如是佇立在山野，面前是一堆新墳，那召魂的白幡在風中飄蕩。你把他安葬在青山翠綠的懷抱之中，也就使你安魂欣慰了。

　　起風了，還有飄飄洒洒的細雨，打濕了你的鬢髮。你感到寒冷，更感到孤獨，失去了他，彷彿一下子就失去了偎倚，只有他那長眠的一堆孤墳，就是你今生最後的廝守，你真想再與他重回幾十年前的舊夢。

　　舊夢如煙，往事歷歷在目。

　　那時你嬌小玲瓏，如弱柳扶風。幼年淪為奴婢，苦難的風風雨雨把你包裹，有誰能解你一把辛酸淚？

　　你本名楊愛易名柳如是，莫非是辛棄疾的“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給你某種暗示？嫵媚是你的外在，風骨是你的魂魄。你在秦淮河用姣姣紅顏，纖纖玉體，滾滾才情，奏響了千古絕唱。

　　柳如是一舉步，一拋媚，似天人飄降，香風熏醉了秦淮河，才華光照日月，國色天香無可挑剔，把抗拒不了的萬千風情和誘惑種在多少人男人心裡，也使多少南曲北曲樂籍的歌妓自慚形穢，望塵莫及。

　　淪落不是你的過錯，怎麼自甘墮落沉淪？

　　來往於多少迷亂和狂野，那如陰風深鎖凜風猛吹折花敗柳的殘忍和無情，沒有把你一朵潔凈碾落成泥；你的掙扎和堅守，把柔弱化作遒勁，只待雲開日出的那一縷衷情。

　　走過漫漫情路，有多少生命的故事在情節和細節中體現，你總是捫心自問，何時是你的歸程？

　　你做過當朝禮部尚書周道登的侍妾，琴棋書畫的造詣飈升，大有“提筆有虞褚之風，吟詩得盛唐之遺”，你清麗獨秀，蘭心蕙性，使他寵愛如玉。你回到娼門，難道與他**被周家所逐？

　　你女扮男裝成儒生，再次相見於必然，吳越之水把英雄美女渡過重重障礙，你以身相許一求永遠。你愛他愛得深情，愛得表裡如一；但世俗紅塵卻把你們紅線斬斷，愛之船泊在彼岸又被推翻，留下了一腔幽怨和悲嘆。

　　翩翩俊才宋轅文、當朝故相徐階之後徐公子，還有徽州富商汪燃明等，那是比友情多比愛情少的交往，在你的心湖有一圈圈漣漪，然後平靜了激不起波瀾。

　　你在閱人無數的背後，明眸洞察，心有靈犀，誰人能將你拯救那不了情？

　　於是，一個白髮飄飄的老人向你蹣跚走來，你接受了他，用你的美麗和溫柔，愛戀和痴情，拂去了他的衰退和萎靡，喚起了他久違的激情和衝動。

　　他愛你黑的發，白的臉。

　　你愛他什麼？是白的發，黑的臉么？

　　那年柳如是二十四歲，他已是花甲老人。她的跨越和接納，還對他產生深情的愛，不單單他是一位老人。

　　你在風塵已經疲憊，整日里混跡於林林總總的男人之間，那或高雅或粗俗或真情或虛偽魚目混珠的世界，清者有自清，濁者更自濁，清而入濁流，何人又能使你託付終生？你弱柳扶風纖纖之軀，怎能有鋼枝鐵梢刺破明末混濁的天空？

　　你怕花飄葉落，支離破碎。

　　你想到了脫籍，想到了有一個平靜的生活，更想到有一位與你能舉案齊眉的男人。這一位男人就是他，與大才子吳梅村、龔鼎孽號稱“明末江左三大家”的錢謙益，素有“文章宗伯、詩壇李杜”之譽的名士，又是朝中權臣，他能給予你這一切。

　　此刻，柳如是看了最後一眼墳塋，一步步往回走。抬望眼，遠處是層巒疊嶂逶迤，霧靄如煙飄裊過來，一片迷離。他站在山地的高處，也站在情感的峰顛眺望，看見了她從秦淮河河走來，走進了錢謙益的生活。

　　那是你經過了漫漫黑暗的陽光普照，那是你全身心投入的情與愛，你與他並不是年齡相差三十六歲有了距離，而是彼此走進了內心跨越了時空進行了靈魂的對話，高山流水，已覓知音，他是你的樹，你是他的藤，纏繞和蔓延着鬱鬱蔥蔥的活力。

　　他在江蘇的常熟老家迎接你，明媒正娶，很大的排場，不顧飛短流長，雖然不能像龔鼎孽娶“秦淮八艷”之一的寇白門那樣奢侈，卻也佔盡了風光。

　　他專為你建立了藏書樓，取名為“絳雲樓”，意指你就是絳雲仙子，你的美無處不在，他要把你好好珍藏。

　　他們遊山玩水，賞春花秋月，吟詩作賦，琴瑟和鳴，老夫少妻的相親相愛，譜寫了愛情的傳奇。

　　柳如是得到了企望的一切，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僅此一件事，使柳如是大為悲涼和失望。

　　那時清軍入關，明王朝分崩離析，柳如是的民族氣節使錢謙益大為震驚。國破何以存身，何不以身殉國以明心志？

　　如果錢謙益依了你，他的形象在你心中是那麼高大和完美；你知道在國破山河破碎時，有民族氣節的人蒙受的大恥大辱決不會偷生，他也不另外，是會和你一樣慷慨地去赴死。

　　那就是杭州西湖，一條小船向江心劃去。水波蕩漾，冷風颼颼。船上你和他對坐而飲，喝下最後一杯酒，就一起蹈湖赴難，以雪國恥。

　　遠山如黛，碧水藍藍，你在美麗的風景中與相愛人踐約而死，是多麼美好的事情。他就站在船頭，酒生豪膽，欲作一躍，你沒有看錯他，他是柔腸鐵膽的男子漢。

　　他在猶豫，屈身用手試試水溫，他說水太冷太冷了，我還是怕。

　　你頓時怕看到他的眼睛，那種驚恐和遲疑，你的心也就涼了。

　　你要和他隱居于山林，過一種閑雲野鶴似的生活；他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大丈夫入仕為官，光宗耀祖。

　　你看到了另一個錢謙益，清兵直逼城下時，他卻低頭跪迎稱臣；新朝委任他為禮部侍郎，他誠惶誠恐打馬上任。

　　一臣不從二朝，氣節重於生命，堪稱堂堂鬚眉。你看到了他的風骨不挺，沉湎於功名，你對他的情感漸漸變味，寄希望於他魂兮歸來。

　　你在等待中卻等來了他幾次牢獄之苦。

　　你隻身隨行護送夫君北上，在兵卒的刀劍之光中毫無懼色；你變賣家產，把身陷囹圇的他救回。

　　柳如是平凡而奇崛，一個煙花**不讓鬚眉，使錢謙益菩提開悟到人生的真諦。然而，他了悟得太遲，功名歸於塵煙，揣摩到奇女子的良苦用心，已經是遲暮了，走向了他歲月的墳墓。

　　現在，你辦完錢謙益的喪事，已經心力交瘁。你走回家，錢謙益的親人卻為了他的遺產把你團團圍困。

　　你看見了一張張熟悉的臉是那麼陌生，你想哭，卻哭不出聲；你走向樓梯，走向最高處時，說他留下東西你們盡數拿走，切莫傷了和氣，更莫驚擾了他的靈魂。

　　你匆匆地跟隨他而去，心依然平靜。你用一襲白綾，懸空和告別了生命，離開了炎涼的世態，把一片痴情獻給了那個在黃土壠中的老人。

　　芳魂巳逝，弱柳香殘，你的孤墳獨葬於虞山腳下，與他的墓隔河相望。你和他的曠世之戀，你哀惋凄美的人生，被秦淮河水帶走，流向歷史的煙雲之中。

　　有人說，你沒有走遠，在你的孤墳上，總有一尾啼血杜鵑，梳理着羽毛，飛向河對岸，對着墓中的他啼鳴，是傾訴相思、愛戀，還是失落？

　　這啼血杜鵑，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