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柳梢頭

　　序：

　　彎彎的小河邊，楊柳婆娑，朦朦朧朧。初升的圓月，橘紅色，像少女羞紅的臉。

　　靜默背靠一株柳樹，仰望圓月，想起那個遠去了的月夜……

　　一

　　靜默六歲的時候，一次，她媽媽早上就背着她去親戚家吃喜酒，她中午才知道，於是偷偷跟了去。親戚家住在偏僻的小山村，田間小道縱橫交錯，她是頭年去過的，已經記得不清楚了。正在迷茫的時候，走來一支迎親隊伍，她就跟了去。到了辦喜酒的人家，她發現不是親戚家，又出來往前走……天黑了，她不知道走到了哪裡，坐在地上大哭。

　　第二天，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裡。她下床穿起鞋，走出門，一個老婆婆在掃院子，邊掃邊問她住哪裡，姓什麼，叫什麼名字，父母叫什麼。她只知道父母的小名，家庭住址父母沒告訴過她。老婆婆說，一會兒就送她回家。她高興極了，圍着老婆婆團團轉。

　　可是，到了黃昏十分，一對中年夫婦把她接走了，她到了一個離家更遠更偏僻的山村。

　　後來她才知道，女的這個是老婆婆的女兒，嫁在麻窩寨楊家，四十多歲了，不會生育。從此，她就成了這對夫婦的養女。

　　二

　　做養女的日子是孤獨、寂寞的，從此，靜默不再說話不再笑，

　　靜默九歲以後，楊家不見有人上門找孩子，才放下心讓靜默去學校讀書。在學校，靜默也不和同學玩。

　　讀初一的時候，她和本村的一個男孩同桌。男孩名學淵，眉目清秀，老愛笑嘻嘻地找她說話。她本來就是一個開朗的人，逐漸兩人就有說有笑的。後來，上學放學都互相等着一道走。

　　一次，放學路上，靜默告訴學淵。她想回家，想爸爸媽媽，說著淚流滿面。學淵答應幫她找到家。

　　學淵很聰明，馬上就想出一個辦法。他興奮地拉着靜默爬上一座高山。到了山頂，靜默累的氣喘吁吁。學淵急着驗證自己的方法，催促靜默：

　　“快看，你家那裡的山是什麼樣子的，或者有哪個地方你見過？”

　　靜默左看右看，突然激動地說：“快看，那裡有一個水塘，我在一個水塘里喝過水！”靜默渾身來了力氣，衝下山去。

　　可是到了水塘邊，靜默發現旁邊有一口井，而那個水塘邊是沒井的，當時靜默口渴難忍，看周圍沒井，才喝了水塘里的水。靜默失望地哭起來。

　　天黑了，靜默筋疲力竭，回去的路多半是上坡路，靜默走到半路就走不動了，是學淵把她背回去的。

　　三

　　後來，學淵又想出了一個辦法。

　　可是，直到讀初三那年，才等到機會。

　　一天夜裡，靜默又想家了，直到半夜還沒睡着。忽然，隔着木板，她聽見養母說：“我媽明天生日，我回家去。”

　　“等靜默讀書去了，你再去，摸不透她的心思。”養父平時不多話，可是心思很細。

　　第二天一早，靜默找到學淵，告訴他機會來了。

　　他們跟蹤着養母到了“外婆”家，可是，靜默是晚上睡着后被“外公”背回來的，他們該往何方去呢？

　　學淵再次提議爬上高山。這次，靜默發現了那個水塘。

　　靜默一口氣跑到水塘邊，驚呼：不錯！就是這個水塘，我就是站在這快石頭上捧水喝的。

　　學淵也為自己的聰明高興不已。二人興奮地擊掌祝賀。

　　當他們冷靜下來的時候，才發現月亮已經從東方升起，才發現自己又累又餓。

　　還好，水塘邊有一棵高高的梨樹，也許因為太高，能摘的人少吧，上面居然掛滿了梨。

　　學淵就地扯了幾根青藤，拴在腰上，三下兩下就爬上了梨樹，拉過一條樹枝，從中折斷，然後脫下背心，用一節青藤紮起背心的一頭后，把背心掛在剛折斷的樹樁上。只見學淵眼到手到，一會兒就把背心裝得脹鼓鼓的，然後，用青藤把背心栓在腰上，三兩下就下到地面上。

　　吃完梨，二人對面坐下。靜默望着圓月，問學淵：“月亮圓了，我和爸爸媽媽該團圓了吧？”

　　“當然了！有我在，沒問題！”學淵一向自信，“快睡吧，明天就團圓了。”

　　他們走到梨樹下，背靠梨樹席地而坐，剛閉上眼，靜默說：“你不能睡！”

　　“為什麼呀？累了！”學淵轉頭問。

　　“怕有蛇來。”靜默說著收緊雙肩。

　　“好吧！今晚我給你當保鏢。”學淵說著站起身。

　　靜默覺得自己有些過分，說：“好了，累了，坐下吧。”

　　學淵坐下，兩人相視而笑……

　　半夜，靜默醒來，發現自己趴在學淵的腿上，學淵的雙手搭在她的背上。聽着學淵的呼吸聲，靜默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異性的氣息，心微微一顫，臉也燙了……

　　靜默站了起來，望着月光下學淵輪廓分明的臉，心裡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再無睡意。只是，在這荒郊野外的，一種恐懼感直抵心扉。於是，她又挨着學淵坐下。這時，學淵卻醒了，說：

　　“怎麼？睡不着？”

　　“嗯！”

　　學淵站起身，伸手拉靜默，說：“起來吧，我陪你賞月。”

　　他們並肩走到水塘邊，兩三處蛙鳴此起彼伏，七八株柳樹朦朦朧朧，水面銀光閃爍，一輪明月鑲嵌在水中央。

　　當靜默轉頭看學淵時，學淵正凝視着她，兩人相視一笑，雙雙低下頭。

　　四

　　第二天中午，靜默憑着模模糊糊的記憶，加上學淵不斷逢人便打聽，他們終於來到離家只有三里路的地方了。提起十年前走失了一個六歲女孩的王二狗家，很多人都知道。一個熱心人開着一輛拖拉機，正好順道，就直接把他們送到了靜默家裡。

　　靜默家住青溪區區政府對面，父母是生意人，以前的土牆茅草屋已經翻修成兩層樓的平房，家裡電視機、洗衣機、冰箱、沙發全是新的——在八十年代末的農村是很少有這樣富裕的家庭的。

　　王二狗夫婦自然不願讓失而復得的女兒回到窮鄉僻壤受苦，但是，靜默即將中考，還是回到了養父母身邊。

　　五

　　靜默和學淵一起尋找養父母的風聲傳遍了麻窩寨，後來就演變成他們在談戀愛，而且傳遍了他們的學校。他們倆都是學校的優秀學生，老師也把他們叫到辦公室劈頭蓋臉訓了一頓。他們走到哪裡，都有同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靜默的養父母自然很高興，因為不管王家是否把靜默給他們，只要女兒嫁在本村，就是在眼皮底下。所以，旁人問及，他們總是嘿嘿一笑，代表默認。而且，他們在靜默父母面前，也得意地公開這個謠言。

　　王家怎麼捨得女兒嫁進窮家小戶，用他們的話說，這就等於讓女兒跳進火坑。所以，王氏夫婦專程趕到麻窩寨，威脅女兒說：如果你嫁在麻窩寨，我們王家永遠不認你！

　　靜默有口難辨！人們都說他們已經戀愛三年了——是的，她們從讀初一起就同來同往，她說她什麼也沒想過——包括現在，可是，誰相信？誰聽她說？

　　戀愛就戀愛吧，可是，別人說，瘋的很！不要臉！野娃娃，肯定根種不好！長得太漂亮的人都是狐狸精轉胎的！那雙大眼睛就是勾引男人的……

　　學淵偷偷塞給靜默一張紙條：挺住！考到另一所學校，就好了！戀愛就戀愛，招誰惹誰了？

　　可是，靜默還是每天埋着頭，放學后就躲在家裡，做夢也被人指指點點，常常在夢裡哭醒過來，然後失眠到天亮。

　　六

　　中考，靜默考得一塌糊塗；學淵以兩分之差名落孫山。

　　為了阻止靜默嫁在麻窩寨，中考成績揭曉后，王氏夫婦就趕到楊家，丟下五千塊錢，把靜默接到了家裡。楊氏夫婦老實巴交，心裡萬般不願，卻又眼睜睜望着靜默離去。唯一欣慰的是，靜默淚汪汪地說：“爸、媽、我不會忘記你們的！”

　　靜默回到家裡才一個月，青溪區人名醫院旁邊一家小夥子就上門提親。這小夥子開餐館，掙了不少錢，王氏夫婦喜從天降，心想，讓女兒嫁了，就死了嫁學淵的心，所以滿口答應。

　　靜默面對逼婚，也認真考慮了學淵，而且，分開這段時間，靜默感到對學淵的思念日益濃烈。可是，她媽媽每天給他作思想工作：那些地方太窮，只能種地，就是種出一背簍菜呀什麼的，值多少錢？背起走幾十里路去賣，你行嗎？女人就是要嫁得好。

　　母親的話，讓靜默想起學淵每天早上吃一個洋芋或紅苕就去上學，因為學校離家遠，學淵晚上才能回家吃晚飯，而且，多吃一點，他媽媽就會說：“你是哥哥，留點給弟弟妹妹。”冬天了，學淵兄妹還赤腳上學……

　　終於，靜默還是聽從了父母的安排。

　　七

　　靜默婚禮的前幾天，學淵從麻窩寨徒步走到清溪區，已是黃昏十分。他讓妹妹假裝到王家買風扇，才把靜默約了出來。

　　學淵勸她補習一年再參加中考，以後不管結果怎樣，他們也要結婚。而且，學淵說：“不管考取學校，還是考不取，我不會讓你吃苦！”

　　八十年代，錄取率很低，靜默對自己對學淵都沒信心。如果考不取，在那窮鄉僻壤的鄉村生活，也太苦了。

　　靜默含淚搖搖頭，看着學淵吃驚、失望的表情，一份愧疚掠過心海。

　　八

　　婚後，靜默才發現丈夫是一個小心眼的人，不知道他從哪裡聽說了靜默的謠言，喝了點酒就追問靜默是否還想着別人。靜默想看養父母，他就捎口信叫楊氏夫婦來家裡。靜默抗議，他就索性把楊氏夫婦接到家裡住，讓二老也在店裡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靜默對此極為憤慨，對丈夫日益反感，他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

　　直到上個星期，青溪區醫院一個產婦因失血過多搶救無效，靜默才得到有關學淵的第一條消息。

　　原來，靜默結婚後，學淵很長時間很不開心，再次中考又榜上無名，外出打工也沒掙幾個錢。後來他回家務農，娶了本村的姑娘。不料妻子在家生產，因胎盤遲遲不下來，他媽媽雖然自己生幾個孩子都是自己接生，但是這樣的情況還沒遇見過，她不會處理，學淵才跑步到別村請來接生員。接生員趕到時，產婦已經過度失血，奄奄一息。學淵不甘心，請人把妻子抬到醫院時，妻子已經停止了呼吸。

　　九

　　今天，靜默騎一輛嘉玲去麻窩寨看學淵，學淵很瘦，兩眼發紅，布滿血絲。屋子裡就是比以前多了一個衣櫃、一張床而已。然而，靜默並不為當初的“正確選擇”而慶幸。她望着這個曾經那麼機靈、曾經背着她在黑夜的山路上疾步行走的男人如今憔悴不堪，心隱隱作痛，兩行清淚在臉上流淌着十年來的相思與愧疚……

　　十

　　靜默回到青溪時已是黑夜，可是她很不想回到家裡，經過青溪河，她把嘉玲放在河邊，背靠柳樹仰望圓月。她以當年背靠梨樹的姿勢席地而坐，然而，圓月還是那一輪，那個水塘已成了永遠回不去的記憶，身邊只有幾株柳樹朦朧着當年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