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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巴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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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啞巴舅

  我有一個舅舅,他是個啞巴。打我懂事起,母親就告訴我,啞巴舅是我父親前妻的同胞兄弟。這也就是說,啞巴舅與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不是我的親舅舅。然而,啞巴舅對於我母親就像親姊妹一樣親近,對於我們兄弟三個就像親舅舅一樣親熱。

  解放前,父親的前妻沒有留下後嗣就因病去世了,後來母親“續弦”嫁給了父親。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父親為了逃避國民黨國軍“抓壯丁”,需要東躲西藏,於是就常常將我母親和哥哥寄養在啞巴舅家裡生活。外祖父是個“皮匠”,手藝很出色,靠做點兒動物毛皮的小生意掙錢養家糊口。啞巴舅因生理缺陷,終生未娶。母親的“女紅”做得非常漂亮,加上幹活特別麻利,又能吃苦,經常為啞巴舅家縫補漿洗,深得啞巴舅一家的歡心。

  聽母親說,1949年深冬,在我還不滿8個月大的時候,父親就因患喉癌而不治撒手歸西了。撇下我們母子4人,長兄才剛剛長我4歲,二哥又小長兄兩歲,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母親生前經常念叨說,要不是你啞巴舅家常年接濟咱,我們早活不到今天了。因此,母親特別懂得感恩,經常會去幫助啞巴舅一家做點兒針線活兒。譬如,春季老人的被褥該拆洗了,母親屆時會過去幫助外祖父母拆洗晾曬做被褥;冬季快到了,母親屆時會過去幫助啞巴舅一家拆洗晾曬做棉衣;平時,母親還會為二老和啞巴舅做雙布鞋什麼的給他們送過去,直到將外祖父母送終,直到母親後來上了年紀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為止,她都像對待自己的親娘家一樣對待啞巴舅一家……

  也許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經常跟隨母親到啞巴舅家裡去玩耍。啞巴舅雖然不會說話,卻有一副善良的心腸。每當我們母子到他家去的時候,從他那燦爛而憨厚的笑容和“啊吧,啊吧”不停的啞語中,就可以知道他是拿我母親當親姊妹來對待,也是把我們兄弟三個當親外甥來親的。

  我記得啞巴舅家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果園子,小的時候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一眼望不到邊一樣。園子里除了有幾畝平整的土地供他們一家種莊稼之外,其餘全部都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果樹,尤以柿樹居多,杏樹次之,還有少量的棗樹和梨樹。根據農時季節,果樹中間還可以套種芝麻、豆類和蔬菜,唯有一大片柿樹下面種滿了金針菜。等到金針開花的時候,黃騰騰的一片,火焰一般,蔚為壯觀。我們每次去時,啞巴舅除了拿出最好的食物來招待之外,還準會把我們帶到園子里品嘗各種各樣的新鮮水果。初夏可以吃到“麥稍黃”杏子,秋季可以吃到紅棗和雪梨……等到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啞巴舅還要將我們的籃子里、包袱里、口袋裡統統裝滿水果,直到我們拿不動為止。你若推讓不要,他就“啊吧,啊吧”地嚷個不停;你若扛上東西要走,他非要看到把你壓得吃不消了臉上才會再次露出燦爛而滿足的笑容……

  在我的記憶里,啞巴舅家正當門兒的長條幾桌子上曾放過一對帶耳環的青花瓷長脖子大花瓶,足有50多公分高,其中左邊的那一隻還缺了半邊右耳環,裡面盛滿了雜物和一個雞毛彈子。似乎曾聽外祖母講過,我還有一個曾經當過國民黨國軍團長的舅舅李善武,早在抗日戰爭時期同日寇作戰時光榮犧牲了;這對花瓶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件遺物,雖然年代未經考證,但據我後來的判斷那一定是件老古董。小的時候既不喜歡古董收藏,又不知道這古董的文物價值;如果那時我喜歡這對瓷瓶的話,啞巴舅也許早就送給我了。20多年前,等到我想要的時候,這對瓷瓶早被啞巴舅的一個羅鍋侄子拿走了。為此,啞巴舅還曾陪同我一塊去找羅鍋哥索要過那對青花瓷,羅鍋哥指着條几上放着的一對紫紅色的花瓶對我說:“那不是?就是這,你抱走吧!”我連看都沒有再看一眼,拉着啞巴舅就走了。好像啞巴舅也明白了瓷瓶已被“偷梁換柱”,於是“啊吧,啊吧”地比劃着並希望讓我知道,羅鍋哥愛賭博,那對瓷瓶也許被他當破爛換錢去了,然後兩手一攤,向我做了一個很無奈的手勢……

  歲月飛逝,世事滄桑。母親先走了,接着長兄也走了,羅鍋哥跟着又去了。所幸的是啞巴舅還健在,不過,他畢竟已屆耄耋之年,身體也大不如先前了。他的果園子雖然還存在,然而擠的擠,占的占,變得越來越小了,裡邊似乎稀稀拉拉的還有幾棵老柿樹。自從長兄去世以後,我和二哥仍然要堅持每年去看望啞巴舅幾回,尤其是大年除夕那天一定要去看望他一次,這已經成了我們兄弟倆個的老規矩了,因為他老人家也盼着過年啊,也只有快過年了,他才能再一次看到他的兩個不親的外甥兒。我和二哥去的時候,總忘不了要給啞巴舅帶上一些年貨和好吃的東西,然後每人再給他掏出一張“大團結”讓他零花用。每當我們臨走的時候,啞巴舅總要搬個梯子爬上閣樓抱出一隻大紙箱,裡面盛滿着他精心泡製和晾曬好的柿餅團團,先是“啊吧,啊吧”地給我們打開看一看,然後再合上,捆紮好。那意思是說,你們看,這柿餅的成色有多好,比城裡賣的強多了,我這個不親的老舅也想着你們哩……

  其實,柿餅也並非稀罕之物,起先我也並不在意,直到今年的那個大年除夕我同二哥再次去看望啞巴舅的時候,看到他的園子幾乎都快不存在了,啞巴舅還是又抱出來一紙箱上好的柿餅團團顫顫巍巍地交給了我們。我突然被震撼了,我流淚了。我想,啞巴舅啊啞巴舅,也許從春天柿樹剛剛發芽的時候你就開始想着兩個不親的外甥了,直到柿子熟了開始泡製晾曬的時候你還在想,你想我們又整整想了一年啊;不,你為我們整整操心了一輩子!因此,這哪裡是一箱柿餅團團啊,這分明是一箱淳樸的思戀,是一箱濃濃的親情!

  當我們驅車離去的時候,我回頭張望,又看到了啞巴舅那一臉燦爛而自豪的笑容,宛若一尊粗獷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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