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瘦，消瘦，還是褪花時候【賞秦觀詞之一】

　　實則女子是玲瓏

　　【如夢令】

　　門外鴉啼楊柳。春色着人如酒。睡起熨枕香，玉腕不勝金斗。消瘦。消瘦。還是褪花時候。

　　《如夢令》這個詞牌彷彿就是專屬女子，前面三個工整長句似是女子的水袖長舞，一甩甩出身段，再轉轉出力道，三舞舞出嬌媚，接着再來兩個短拋，拋出健美與矜持，最後回眸一笑，嬌艷異常。

　　每次讀到這個詞牌的詞，腦海里馬上浮現的就是李清照的那首：“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種小女子淘氣可愛盡興而歸的情態一次次生動的演繹在眼前，沉醉於這樣的少女情節里，安享着小女子的醉酒情趣與年少放肆。

　　然而並不是每一個女子都可以如此幸運，更多的涉及到女子的詞都是閨怨類。彷彿那些女子就是一個個等在江畔倚樓看遍過盡千帆或者望月垂清淚寄相思的固定了的形象。就如秦觀這首詞中寫到的這樣，在一個春日的懶散起床的女子想用沉香去熏衣服，然而由於春愁消耗了力氣，此時已經瘦得無法提起那華貴的熨斗。這樣的描寫着實有些誇張，女子的確有着陰柔之美，不過陰柔也有所限度，秦觀這樣的描寫，一方面寫出那個時期女子通有的嬌柔情態，另一方面，也應該是訴說了自己心中那份無法排遣的春愁。再有另一首《如夢令》，讀來亦是此感：“幽夢匆匆破后。妝粉亂痕沾袖。遙想酒醒來，無奈玉銷花瘦。回首。回首。繞岸夕陽疏柳。”

　　只是，我站在一個女子的角度，想為女子唱首讚歌。

　　有很多女子喜歡《詩經》，是因為《詩經》里的女子都大膽真誠，張弛有度。有很多男子也喜歡《詩經》，是因為《詩經》里的女子柔美主動，冰清玉潔。就如同《有所思》中這位女子，“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狶！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知道自己的丈夫有了二心，便堅決的要與其斷絕關係。心中的愛是不能分享的，我只能做你的專屬天使，你的眼裡不能融進其他的任何女孩，這要求過分嗎？愛是自私的，女子交給男子最美麗的華年，男子你若變心，如何對得起這經年只為你綻放的容顏？

　　然而並不是每個女子都這樣決絕，《上山采蘼蕪》里的女子卻是這樣的牽挂休了她的丈夫：“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他關心的是丈夫現在的生活，然而當丈夫抱怨：“新人雖言好，未若古人殊。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舊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纖，舊人工織素。織纖日一匹，織素五丈余。”最後嘆息一句“將纖來比素，新人不如故”的時候，女子心中的憐愛情緒升至高潮，這樣的女子我卻恨不起來，我本以為，女子就應該勇敢地拒絕“士貳其行”的男子，讓他們後悔不疊方解心頭之只恨，然而這個女子卻是如此賢惠憐愛乖巧，我想，即便是死刑也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也許男子是被逼無奈才休了妻子，也許兩人真心相愛，分手只是迫不得已，所以更加疼惜這樣的女子，她不決絕，溫柔如水，安靜如蘭。

　　活潑可愛是女子的獨特天性。然而到了詞中，很多女性都成了春愁的代言。再看《詩經》，忽然覺得那裡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天性赤子，要愛就愛到極致，要恨就很到徹底，毫無隱晦，也沒有矯揉造作，哭與笑都清凌的可以一眼望到底。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這樣可愛活潑的女孩在《詩經》中常見，約定好時間卻藏着鬧着不肯出來見面，她一定是吃透了男孩的心思，不是嬌羞，不是忸怩，而是存心要與那個男孩開個小小玩笑，看看他着急時撓頭的樣子，再編個足夠浪漫的理由，歪着脖子，甩甩頭髮，振振有詞。再看另一個與男友鬧彆扭的女子的自言自語：“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這個壞傢伙，不和我說話，害得我吃不下飯，也是因為你，我也睡不着覺。女子也在愁，愁得卻不是春，愁得也不是那般幽怨，而是如此真實，如此直白，就為了心中那個因他愛到極致而不能容忍一點錯誤的良人。還有更加直爽的女子：“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女子的嬌嗔怒態也在紙上凸顯了形狀，你要是想我，你怎麼不捲起褲管過河來看我，你以為你不喜歡我，就沒有別人喜歡我了嗎？你這個人也太狂妄自大了吧！我想象着這樣的女孩，一個人生悶氣，雙頰泛起紅暈，櫻桃小口高高的撅起，嘴裡在說著各種各樣的氣話，心裡卻還半怨半盼。這些都是反話你知道嗎？你要聽出我的言外之意好不好？我其實想你，深深地盼着你能來看我。最喜歡的還是那首描寫女子清麗婉約情態的《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詩中並沒有正面描寫伊人是什麼模樣，詞句中只寫得這女子如同仙子一般，尋覓不到，若隱若現，然而正是這種飄渺的距離感，模糊感，才給予了讀者如此廣闊的想象空間，就像女神維納斯一般，因為她的斷臂給了人們無盡的想象，才讓她真實靈動的矗立在每個人心中，斷臂的維納斯對於每個人來說都是唯一。

　　女子是水做的骨，蓮做的膚，月做的眼淚，柳做的腰肢，冰做的心。有着此花不與群花比的傲慢，還有着好奇又嬌羞的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小可愛，沉浸在愛情婚姻里綉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親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的小女人情懷，晃動着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的百般思緒，更添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的小無奈，嬌嗔在左，心疼在右，叨念着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的悵惘。女子是完整的個體，有着獨特的審美和價值，行走在世間，風景都會暗淡。

　　從來女子都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