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你的名字是什麼？

　　她，十八歲，就跟了他。

　　農村裡的男女，並沒有太多的風花雪月，不知道什麼是轟轟烈烈天旋地轉。即便是結婚，也不見得有多深的感情基礎，像是完成什麼特定儀式似的，就這樣，簡單，務實。他是長期在外地工作，為人正直，也沒幾個錢，家裡的事都由她操持着。她沒有吃早餐的習慣，每天早上都五點起床，喝一大壺濃茶，然後去割豬草，煮早餐，干農活，無論寒冬酷暑，日復如是。她並不介意他的大男人主義，或者說，在這樣一個環境底下，無所謂女權，只是一種習慣，照料，自是應當。

　　都說孩子們的降臨是上天的恩賜，而在一個貧苦的家庭，則不盡然。丈夫身在外地，她剛生完孩子，就趕着到農田幹活。要蓋房子時，請不起工人，她就自己動手，每天晚上都到山腳把大石頭抬回去，左右鄰里看着一個弱女子在黑夜裡來回蹣跚，於心不忍，有時會伸出援手。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她一人獨自完成。白天干農活，晚上蓋房子，盛夏暑氣逼人，似乎，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堅強地熬過來的。也許，麻木了，苦，也會隨之變成習慣，以成生活固定調味。

　　大兒子勤勞老實，二兒子聰明伶俐，三兒子調皮搗蛋，小女兒乖巧可愛，她看着一屋子鬧哄哄的兒女，內心盈溢着幸福與滿足之餘，也沁出了絲絲憂慮。她每天都最後一個吃飯，因為她那一碗，撥開上面一層米飯，裡面就全都是木薯干。她也曾豐腴過，只是，已經不記得是多少年前了，現在的她，瘦得不成人形，而她卻渾然不覺。或許，在母愛面前，所有付出，都會變得理所當然……

　　她沒怎麼讀過書，一路走來，太苦，太澀，已不堪回首，所以，她很清楚要避免孩子們走自己走過的路，上學是唯一的辦法。但僅憑丈夫每個月寄回來的微薄的工資，根本難以為繼。她只能一個人，摸索着，挨家挨戶去敲門，低眉哈腰，向村裡的人借錢。也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與冷言冷語，才湊夠了錢。同時，她善良而柔軟的內心，也讀懂了孩子們這個敏感的年齡階段的懂事與自尊，不想讓他們在幼小的年紀就承受如此之重家庭壓力。於是，她把錢提前放到柜子里，等孩子們跟她要錢交學費的時候，她就當著孩子的面把錢拿出來，裝作是自己的積蓄，好讓他們可以安心去學習。一位平凡的母親，藏匿起所有苦楚，獨自承擔生活的重量，以瘦削的肩，為孩子撐起一片天，讓他們自由地去翱翔。或許，這正是出於本能的，護犢情切。

　　生命的精妙之處，在於它以一種神聖得近乎透明的形式，進行着悄無聲息的傳遞，如沙漏般，隨着年歲的逝去，完成一場場微妙的延續。待她鬢髮如霜時，也兒孫繞膝了。本應頤養天年，她卻操勞依舊，常常是背着一個大孫兒，抱着一個小孫兒，去市集買菜然後為家人做飯。兒媳婦時不時會挑剔刁難，認為她這裡做不好那裡做不對，使這位年邁的老人感到莫名壓抑沉悶。最終，她也病倒了。孫女陪在她身邊，和她聊天，偶然說起一個感性話題，她提到了老去與離世，順口叮囑交代了幾句，孫女突然抱着她大哭：“一定要陪着我，看到我結婚生子，一定要……”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她也一下子懵了，柔聲安慰：“傻孩子，會的會的，我會一直看着你……”其實她知道，在生命輪迴面前，任何承諾都顯得蒼白無力，終會有那麼一天，所有的愛與牽挂，都敵不過時光的蒼涼。她只是希望，這一天晚點到來，讓自己可以再照顧他們久一點，僅此而已。舊時光猶如黑白默片般流轉，日暮中，嗅到了殘陽的氣息。倘若生命是一場豪賭，她已經是兒孫心中的大贏家，因為，他們虧欠她的所有，此生，來世，都難以償還。只是，她也未曾想過索要什麼，在她的理解範圍內，似乎一切都天經地義，自然而然……

　　她，是我的奶奶，一個苦了一輩子的女人。而我的母親，也按照相似的軌跡，為家，為夫，為子，辛勞着。這或許也是天下女人的縮影，生活千姿百態，一旦牽扯到內心最柔軟綿長的情，卻是驚人的相似。

　　西方《聖經》之中流傳的是，上帝在造完男人之後，順手從男人身上取下一根肋骨，造出了女人。道是一根肋骨的弱小無力，卻已在女人身上烙下特定印記，千百年來，橫貫中西。女人較男人弱，作為一種原始觀念，似乎已經根深蒂固，即便在新時代重視女權的當今，這樣的觀念也會暗暗潛流在骨子裡，幽幽滋長。其實，如此想法並非毫無道理。都說，男人以天下為家，女人以家為天下。出嫁前，以父母為中心，盡自己的努力，達到他們的期望；結婚後，以丈夫為中心，多少在外叱吒職場的女性，回到家，斂起鋒芒，輕挽雲鬢，洗手作羹；為人母，則以孩子為中心，終其餘生，費盡思量，操碎了心。畢淑敏在《今生的五百次回眸》的感嘆則發人深省：“終於，丈夫先我們而去，孩子已展翅飛翔。崗位上已有了更年輕的臉龐，整個世界已把我們遺忘。這個時候，不管你有沒有勇氣問自己，你都必須重新回答：為誰而生存？”誠然如是，我們所認為的“一輩子”，或是“永恆”，其實都有一個期限，當你剝離所有的依附與牽絆，還剩下什麼？

　　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里有一句話，“脆弱, 你的名字是女人!”雖然，如今讀來，這句話多少也有點男權主義的意味，但也引發另外一個問題，女人，你究竟是為誰而活？你的名字，是“父母的女兒”，“丈夫的妻子”，抑或是，“孩子的母親”？ 行走在路上，我們習慣於為自己牽挂的人兒所忙碌，逐漸忽略了，沿途的旖旎風光。上天給了你如此細膩的情思，為何不從了自己的心，用靈魂去觸摸這個世界，捉住一些，屬於自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