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這幾天打開電視，常看到電視台記者舉着話筒攔着路人採訪的畫面。受訪者有白髮老者、活潑的青年、忙碌的小販，也有匆匆過路的行人。記者追問的是同一個題目：你幸福嗎？

　　因為年輕時做過宣傳幹部，我知道，這是按照領導布置的口徑採訪的，意在營造百姓安居樂業幸福溫馨社會氛圍。如果受訪者按照記者的期望回答“我幸福”，就有可能被作為新聞節目播出；而那些讓記者掃興的回答，自然就被剪輯掉了。但是，見人就問“幸福不幸福”，記者自己不覺得勉強嗎？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

　　忽然想到，如果記者問我“幸福嗎”，我怎麼說？

　　我說：我不幸福！

　　也許，熟識的人會說：你出門有車，家裡有房，兜里有錢，肚裡有油，你怎麼不幸福？沒良心啊！

　　那麼，你聽我說。

　　早晨起來，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後腦勺像掛着一口鐵鍋—因為我剛從沉重的夢裡醒來就想起昨天那份合同的第六條需要修改；今天要送給法院的訴狀還要補充兩份證據；買某某街房子的那個單位還沒有交定金；某某路的寫字樓出租，今天來人洽談……想着想着，恨起自己來：一早起就想這些幹什麼？你是敬業還是神經病？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

　　進了衛生間，剛打開燈，就聽到妻子在卧室大叫：你開燈幹嘛？裡面不是有微型燈嗎？你知道電錶還有多少電嗎……其實，我上月剛剛買了兩千度電。但我知道，反駁她只能招來更激烈的攻擊。我鬱郁地關上燈，在燈光微弱的衛生間里刷牙洗臉，耳邊響起女兒對她媽媽的調侃：“您是天下第四呀！”“世界上，除了葛朗台、夏洛克、嚴監生，您算第四！”

　　想起那天妻子迷惑不解的表情，我想笑，但笑不出來。

　　窗外，灰濛濛一片。忽然想起好多日子沒有看過藍天了，而電台主持人還滿面笑容地說：今年有270多個好天氣！每天，看着灰濛濛的天空，“日朦朧，鳥朦朧”。看着汽車上邊一層黑灰，想起兒時的藍天白雲、枝頭的小鳥歌唱，好像是很久的事情了。走出樓門，院里一片積水：因為物業不肯花錢，業主也不交錢，小區被汽車碾壞的路面沒人修理，每逢下雨就積水，大家進出小區只得繞來繞去。小區搞成這個樣，要物業公司幹什麼呢？

　　我想笑，但心裡真堵得慌。

　　走了幾步，腳踝骨又地痛起來：治了快一年了，跑了好幾家大醫院也沒弄清什麼病。這家說是舟狀骨發炎，那家說平足引起勞損。第三家說是血清關節炎……拍X光片、照CT、核磁、驗血、輸液、打針，吃藥，花了好幾萬了，走路還是痛。昨天去驗血，醫生說藥物造成肝損害，不能再吃藥了！可是我的踝骨還疼，怎麼辦呢？這麼大的城市，這麼大的醫院，這麼多的醫生，花了這麼多的錢，怎麼治不好一個腳脖子呢？

　　我想笑，卻差點落下淚來。

　　路上，車水馬龍。機動車一輛輛緩慢地蠕動。我的汽車和前邊的車剛有一點兒空檔，一輛“夏利”連轉向燈都不閃就斜着擠了進來，我若是不及時剎車，就和它掛到一起了。真可氣！一路上，這樣的情景重演了四五次。真是誰不要命誰佔先，誰不要臉誰獲勝！走一陣停一會兒，忽然，“咚”的一聲，我的車被後邊的汽車撞出去半尺多遠：追尾了！下來看看，沒有太大的事兒，對方一直說好話，走吧！到單位看看里程錶：一個多小時才走了11公里——和騎自行車的速度差不多！

　　我想笑，卻嘆了一口長氣。

　　一進門兒，董事長交代任務，說原來想讓法律顧問甲律師去追2000萬元的債，那傢伙居然要50萬元律師費；換了乙律師，也要30萬元的律師費。都太黑了——你來辦吧！我點了點頭，接過資料。心想，有律師不用，還要我這老頭子去跑法院。老闆只想省錢了！

　　我想笑，卻不得不抓起紙筆，開始寫追債的法律文書。

　　忙了一上午，午餐送來了，還是冰涼油膩的辣子雞丁。聯想到“地溝油”的傳聞，我馬上倒了胃口。儘管現在午餐已經漲了好幾次，質量卻沒有一點起色。想到自己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居然還這麼饞，嫌伙食不好，真是沒有出息。如果伙食再好不一定吃成什麼樣呢！

　　我想笑，心裡卻酸酸的。

　　晚上，朋友請我在餐館小聚。服務員遞過菜單，我從前翻到后卻不知點什麼菜。說實在的，二十多年來出入無數飯店，對這幾家飯店的招牌菜早就爛熟於心，根本不用看菜單。但是醫生諄諄告誡我，由於關節病和吃藥的禁忌，不能吃海鮮，不能吃牛羊肉，不能吃豆製品，也不能吃辣的；由於高血脂和高血壓，也不宜吃肥肉和油多的東西。那麼，我吃什麼呢？服務員殷勤地建議：來一條石斑魚？姜蔥炒肉蟹？基圍蝦？我連連搖頭，點了蘑菇煲湯，蛋黃燴豆腐，木耳炒山藥……朋友聽了以後說：豈有此理，你什麼時候成了居士了！我知道，他八成是把我當成“老財迷”了！

　　吃了飯回到家，妻子正歪在沙發上打毛衣，連頭也沒有回：又上哪裡腐敗去了？我沒有說話，順手拿起電視遙控器，想看晚間新聞。妻子說：看什麼？所有的頻道都是一個內容，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樣的衣服說著一樣的話，你看什麼？

　　我坐到電腦前，登陸我喜愛的文學網站，把我自己寫的一篇雜文發上傳過去。是關於提高國民的素質問題的雜感。剛點擊“發表”，熒屏上立刻跳出一行黑字：“您的文章含有敏感詞句，不能發表！”

　　我愣住了！驀地，想到當年魯迅先生當年抨擊時弊的文章——如果換到今天，他的觀點能夠變成鉛字么？我們今天還能見到魯迅雜文么？再一想，荒唐啊，你算什麼東西，敢和魯迅先生比！呸！

　　我想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有個故事說，老師給學生留作文題目：說說你的幸福。一個學生爸爸對孩子說，最大的幸福就是吃得下飯，睡得着覺，笑得出來！孩子苦着臉說：這叫什麼幸福啊！爸爸說，你就這麼寫！第二天交了作業，老師大為感慨：真的，能夠做到這三條就是幸福啊！

　　想到這裡，我問自己：你有多長時間沒有笑了？在公司和家裡有多久沒有聽到笑聲了？我不知道。

　　我又想起了追問路人的電視記者。我想反問他：你幸福嗎？

　　夜幕降臨，窗外風“嗚嗚”地叫着，彷彿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