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畫像(一)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小景
燈開關“叭”的一聲脆響,宿舍就完全被黑暗籠罩了,光明突然間消失,空氣里一片安靜,偶爾有上鋪或下鋪的舍友翻動身體,壓得床板吱吱呀呀懶懶的響着,終於,幾處均勻的呼吸聲顫動着,黑夜,完全的歸於平靜,直至明日窗外的世界變白,太陽升起。只有一雙眼睛,安靜的眨着,一閉一合,偶爾閉上十幾分鐘,又眨開,不再完全合上。這雙眼睛連着一顆心,這顆心在黑夜安靜的空氣里特別的清醒,安靜使他清醒,他喜歡這樣的安靜,喜歡安靜的黑暗,黑暗,不再是恐懼,況且他從不害怕任何恐懼,即使人們忌憚隱晦的事物,他的好奇心總會衝破道道阻礙,讓他走進那些所謂的恐懼,用他的心看到它們,撫摸它們,而後,擁抱,親吻它們,他知道,那些所謂的恐懼和黑暗需要被了解和擁抱,它們太孤獨了。他,喜歡它們,愛着它們,像熱愛陽光和土地一樣理解和接受着它們。他的腦子裡突然記憶起一個聲音,是一個未曾謀面的小女孩的好奇的聲音,她想看看他的眼睛,如何的空洞。想着的時候,他眼睛眯了一下,嘴唇揚了一條線,這就是他的笑,或者說,是他心在笑:小女孩真可愛。他從被黑色覆蓋的被窩裡,掏出自己的一條胳膊,向後微微轉了轉身體,繞過身去拿起靠着牆面正在充電的手機,打開鎖鍵,一道亮光噴射出來,扎人的眼,眯着眼睛,細細的看一行行字。他要為黑暗寫首詩,也為自己,他愛他自己。
時間在黑暗裡沒有聲音,每個人都被淹沒在時間的河裡,無法逃脫,甚至死去,死去后,書籍,後代甚至一棵樹,一葉草都會記住他的名字。他還在寫着,腦子裡充斥着各種奇怪的意象,巨川,大河,黃河底的泥沙,黃土地塬隴上的影子和煙鍋,江南的水橋,海洋里的貝殼,一聲咒罵,一條螞蟻的屍體.........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震顫空氣的聲響,腦子運轉的嗡嗡聲,心臟脈搏的跳動。十幾分鐘后,他寫好了,打在了手機的短信發送欄里,保存,而後自己一遍遍的念,嘴唇蠕動着,沒有發出聲響,似乎和黑暗在對話。
腳掌向黑暗走去,沒有山的重量,沒有鼓的驕響/只有,輕輕的寂靜和沉默,葉從某個季節掉落/今夜,沒有暖亮的星河,沒有慈祥的手在油燈下坐着/今夜,這個世界只屬於我,屬於我的寂靜和沉默/遠處的光懶懶的拉住我的手,讓我停下/今夜,我沒有嘴唇和牙齒,只有眼睛,一張一合/腳趾向前,後面就是光籠罩的深淵/黑暗,是東北的糧食,邊疆的山川,愛人的軟發,丈夫的鋤與戈/黑暗,是今夜的幸福/我渴望黑暗,像河流一樣急切的腳步/黑暗裡,有棵幸福溫暖的紅棗樹/黑暗,最親切的幸福。
看完后,心裡又笑了一下,他喜歡這樣的笑,或者說,這是他唯一的笑,他感覺這時候,心打開了一絲縫,氧氣進去了,擠出一些被困住的濁氣,感覺特別輕鬆。這讓他想起了抽完大煙后的人們的舒適解脫的臉。記憶深處彷彿又飄出了一個熟悉想念的聲音,緩緩從心底上升,快到耳邊,霎時不見,恍惚聽見,卻又不敢認真想念:你的笑很卡通呦。那是一聲調皮可愛的聲音。真好聽。他突然特別想哭,想念自己,想念自己的眼淚。想着的時候,呼吸變得快急,胸膛上上下下起伏,心裡卻特別平靜,像一池死水。睫毛濕潤了,眸子前霧騰騰的,眼淚不停往外翻,眼肉有流淌的感覺。他努力的,向上翻着眼皮,想把流出的淚退回去,未流出的堵塞不出。他又不願哭了,哭會帶出聲音,彷彿有千千萬萬雙眼睛在注視着他——淚水表示懦弱。他很難受,胸腔里似乎被塞了堆發霉變黑的棉花,被淚水一灌,沉重如山,淤塞如塘泥,呼吸不出來。好奇心和固執驅使着他,他想看看自己的淚水。
掀開薄涼的被子,偷偷的探視宿舍各個角落的反應,確定了大家都沉睡過去,不會被聲響驚醒,摸摸索索的套上褲子,披着外衣,緩緩沉沉的下了床梯,按住門,“咔”的拉開門栓,吱吱扭扭的閉上門板,立到了宿舍門口樓道昏黃的燈光下面,很安靜,白色的樓道牆壁被染上微黃,暖暖的,似乎有日子年歲的痕迹,踢踢踏踏的向前面的公共盥洗室走,走在安靜中的每一步都發出巨大節奏般的聲響和淡淡久久的迴音,驚醒着朦朧睡衣,每個舍門都緊緊閉合著,聽不到均勻細渺的呼吸聲。到了盥洗室門口,緊貼天花板的扁圓的白熾燈撒的滿處赤亮,進去一步靠着牆邊是收費洗衣機,對這門口和東,西倆面環着齊腰的水池,上面安置着龍頭管道,水龍頭向著白瓷板砌成的池面滴答着水珠,讓人想起夜的鐘漏,不知疲倦的。東面的牆壁上橫貼着一面很大的鏡子,鏡子的下面邊緣一角的照面被打破。他立在鏡子前,微微懶懶的斜着頭,看着鏡子里照出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眼睛,看不出空洞的樣子,霧蒙蒙的。眼皮低下,面無任何或喜或悲的表情,溫熱的淚沿着眼角,貼着鼻翼,流過嘴角,匯合到下巴,穿越空氣,“咚咚”的敲打着腳趾,眼淚不停的流,安靜的就像一條小河,很乖,他還是笑或哭不出聲來,依舊面無表情,眼皮低拉,平平的看着自己的眼睛和臉,只是感覺呼吸有點急促,水流下腳去。他不敢哭出聲來,他聽過自己的哭聲,像父親的哭聲一樣難聽,他不允許自己出聲,不允許自己打破着難得的黑夜安靜,不允許自己在為那個女孩難過,讓她和自己委屈。他想她了,每到這個時候,彷彿有一個另外的自己,總在悄悄靜靜的深夜醒起,拿出他和她曾經的記憶——每個動作,每句話,不停的熟悉,練習。他討厭那個自己,這會讓他無所適從,腦子被熬熟了,混亂粘稠。他不是不想再記起她,是不敢。不敢去奢想,就像從前不敢去妄想自己會得到一片幸福。但心底里還是莫名的憧憬着,希望着。但希望,往往就是一隻擁有天使般面容的魔鬼,當你為它的嬌美可愛面容去付出一切的時候,得到的,看見的,只是魔鬼一般的毀滅和絕望。毀滅,會絕望他和她的希望,他還愛她,他不想也不能讓她絕望,也不能讓自己的親情絕望。但他自己是絕望了,莫名其妙的絕望。或者說,是太愛,太希望,所以絕望。他想她了,只是想了,不敢愛了。想起了他在安靜中想她的詩。
我用眼,告訴自己,我還愛你/就如柔水對崇山的戀意/沒有多情的話語,只有沉默的呼吸/我用眼,告訴自己,我不僅愛你/還愛你的柔發,你的外衣/可是,我該如何來愛你/如何來愛自己/用寂寞的指尖/在陽光中/寫下我想念你/想念你的眼/想念你贈給我的,永不凋落的回憶/我用眼,告訴你,我很想你/想念你的字,想念你曾經的不離不棄/可我,只有一雙眼想你/不知道該如何傷心和哭泣/所以,我不哭,也不笑/在安靜的陽光下展開胸膛.仰着臉,眼淚從心底出發,直奔向太陽的飛離/可我,不能見你,不能見你的眼,不能見你的外衣/我就這樣愛着你,這樣想着你/就如,大山愛着沉默的河流/高樹想着寂寞的土地/我用眼,告訴你,我還愛你。
寶貝/今夜我站在德令哈/左口袋裡裝滿西北的野草/右口袋裡裝滿江南的水花/這裡/沒有家鄉的黃色的泥土/沒有麥子和果實/沒有祖先的墳墓/只有香甜的青稞和低矮的戈壁/今夜/遙遠的月亮就是你/黑色的星球就是你的眼睛/倔強的灌木就是你的頭髮/今夜/ 我不想你/不想你的眼睛,不想你的江南里的小屋/十億年後/我只想念祖先的果園和星球里的花朵/我有一轉磨盤/左手是馬/用十年,磨出一碗黃土/右手盛滿牛奶/築一座城/鍛滿滿一口袋的馬蹄鐵/明天/太陽出來/我也不想你,只用手指想念你的頭髮/十年後的今夜/我的脊骨/望着西安的角樓/到那時/有了黃色的泥土/有了麥子和祖先的墳墓/還有了星球的淚和大片大片的香樟樹/以云為山/泥塑一個你和自己/寶貝/今夜,我在德令哈/黃河沒從我腳趾間流過/裁塊白色的雲朵作為口袋/裝滿金色的星星/用我的胸骨/為你唱生日快樂/寶貝/今夜,我在德令哈/今夜,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