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奶奶的畫像

　　從拘留所出來，我和媽媽沒說一句話。因盜竊被關了15天，媽媽賠上了兩個月的工資。她一定失望至極，甚至都沒問我為什麼要去偷。自從兩年前父母離婚，本來就沉默寡言的我變得更沉默。

　　走到家門口，媽媽說晚上自己替人看店，所以會有一陣子不回家。說完，她頭也不回地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我低着頭，內心壓抑得厲害，感到絕望。因為性格沉悶，我幾乎沒有朋友；因為口拙舌笨，腦子也笨，這讓我對自己的未來看不到希望。常常我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累贅。15歲時，我就有過自殺的念頭。

　　上樓，我一直低着頭，不看任何人。我和媽媽搬來不久，甚至不認識對門的鄰居。走到二樓，我看到樓梯口貼着一張紙，幾個人在小聲地念：有誰願意幫助一單元302室的單阿姨，請到居委會報名。我愣了一下，聽到下面的人在議論，說那個“單阿姨”無兒無女，老伴幾年前去世，她得了癌症，需要人幫助；在得病之前，單阿姨可是個熱心腸，誰家有事都去幫忙呢。

　　回到家，給自己做了點兒吃的，我拿起筆，畫下了自己在看守所的每一天。自從去年輟學，我沒事就畫畫。只要天氣好，我每天都去廣場上為人畫肖像，賺點兒零花錢。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清早出門，晚上才回家。很多時候，給人畫了肖像，卻拿不到錢。我低着頭，一聲不吭。

　　星期天，早晨起來，我突然感到頭重腳輕。推開窗子，見外面下起了雪。家裡已經沒有吃的，我肚子空空，渾身冰冷。穿上外套下樓，我想到小區外的雜食店買包方便麵。

　　天剛蒙蒙亮，小區里空無一人。我走到樓下，風一吹，渾身竟像針扎一般，幾乎站立不住。走出沒有幾十米，我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腳，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我想爬起來，可試了幾次，卻根本做不到。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地，我聽到幾聲狗叫，接着看到一個穿大紅羽絨服的老太太牽着一條大黃狗走過來。我拚命地喊着救命。老太太蹣跚着走到我身邊，問我怎麼了？我感到渾身冰冷，嘴唇哆嗦着說：“請您把我送到醫院好嗎？”

　　老太太一愣，手摸到我的額頭，突然轉過身，朝小區里走去。我感到絕望，我是怎樣的一個人，難道都不值得別人救助？我緊緊地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角流了下來。雪慢慢蓋到我身上，過了約摸十來分鐘，我聽到狗拉雪撬的聲音。還是那隻大黃狗，它脖子里拴了繩子，在拉一個兩塊木板排在一起的平板車。老太太走到我身邊，吃力地將我拖上車，然後吆喝着狗向前拉。

　　就這樣，空寂無人的小區，我躺在木板上，被狗拉上馬路。等了足有十分鐘，老太太揮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和司機一起把我拖上去。

　　高燒到四十度，我漸漸昏迷。等我醒過來，天已經黑了。我睜開眼，看到老人坐在我的床邊，不時地拿毛巾擦拭我的臉。明亮的燈光下，我怔怔地盯着她，突然愣住了。

　　“你以後就叫我孫奶奶吧。我就住在你隔壁單元。”老人一臉慈祥。

　　在醫院住了一天一夜，我退了燒，又拿了些葯，便回了家。孫奶奶坐在我身邊，一直握着我的手。她執意要把我送到樓上，而我堅決地拒絕。正在僵持，一個中年女人下了樓，熱情地和孫奶奶打呼招：“單阿姨，這兩天您去哪兒了？”

　　我再一次感到震驚，孫奶奶是單阿姨？眼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就是那個癌症患者？我吃驚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囑咐我好好養病，便和女人拉起了家常。

　　一星期後，我捏着一堆皺巴巴的錢，按照布告上貼的門牌號去找孫奶奶。我怯怯地敲開門，見屋子裡只有她和大黃狗。不大的兩室一廳，到處是瓶瓶罐罐，但收拾得很乾凈。我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我感到羞愧，居然請一個得了癌症的虛弱病人送自己到醫院。孫奶奶，她得費多大力氣？

　　“不要說對不起。我老伴姓孫，我姓單，怕你擔心，我才讓你叫我孫奶奶。你知道嗎？送你進醫院的那天，是我最高興的日子。”孫奶奶給我倒了杯茶說。

　　“為什麼？”我詫異。

　　孫奶奶搖搖頭：“自從去年得了癌症，我覺得自己真的成了廢人，只需要人照顧，卻再不能為別人做什麼。那天在樓上，我聽到狗衝著窗子叫，於是下樓，遇到了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把你拖到平板車上。知道嗎？說起來我得感謝你，這讓我覺得自己又有了活力，還不是個廢人。”孫奶奶說著，滿是皺紋的臉幾乎笑成了一朵花。

　　看着孫奶奶，我獃獃的，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從口袋裡拿出筆和紙，我對孫奶奶說要為她畫一幅肖像。

　　孫奶奶坐在椅子上，大黃狗卧在她身邊。畫著畫著，我眼睛里卻掉出淚來。有多久，我沒掉過眼淚了？畫完肖像，孫奶奶鄭重其事地將畫貼到牆上，臉上一直帶着笑。

　　從那以後，每星期我都抽出半天去看望孫奶奶。在孫奶奶家，我認識了所有的鄰居。孫奶奶不停地對每個人誇獎着我，她叫我“藝術家”，“很有前途的年輕人”。不知不覺中，我走路抬起了頭，當有人拍拍我的肩以示鼓勵，我也報以微笑。樓道里常有人貼出告示，某某家哪天需要有人幫着看護孩子；某某家的巴西木生蟲，需要園藝工幫助……每次回家，我總是仔細看着布告，以確定是否能幫得上忙。而每次聽到真誠的“謝謝”，我心裡無比愉悅。元旦前兩天，當我憑着畫肖像的特長，幫警察抓住了一個小偷后，我幾乎成了社區的“英雄”。

　　快過年了，在孫奶奶反覆勸說下，我鼓足勇氣打電話給媽媽。沉默半晌，我對媽媽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去偷竊嗎？”

　　媽媽不說話。我接著說：“天冷前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廣場待上十小時。有一天，生意很好，我為一個中年男人畫了一幅他和寵物狗的肖像，他十分高興，給了我兩百元。我開心極了，再加上我口袋裡將近一百元的積蓄，可以為您買一件長的羽絨服。在廢品站，您年年都凍手，有了這羽絨服，可以暖和些。可就在我收拾東西離開時，有個痞子突然跑過來，將我打倒在地，搶了錢就跑。我找了他整整一星期，終於發現了他的蹤影。知道打不過他，我便跟蹤他到了他的住處。我要拿回自己的錢，那是我給您買羽絨服的錢。可我剛進屋子，還沒找到錢，就被鄰居報了警。”

　　電話的另一端，媽媽哭了。她哽咽着問我：“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是啊，為什麼不早點兒告訴她？因為自卑？因為怕媽媽不相信？因為這“愛”難以啟齒？我轉過頭，孫奶奶舉起拳頭，示意我加油。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五年過去了。孫奶奶已經去世，而我也在一家廣告公司謀了職。我把為孫奶奶畫的像存在電腦里，做成了桌面。許多人問：這是你奶奶？我點點頭。從她的微笑里，我懂得了幫助別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是獲得自信的源泉。我和媽媽盡釋前嫌，儘管日子依舊清貧，卻有了歡笑。

　　同事喜歡看我的電腦桌面，總覺得孫奶奶似乎有某種秘密。我微微一笑，沒有告訴任何人，孫奶奶，其實是個盲人。但她的眼睛很明亮，比任何人看得都深遠。（責編:丫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