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見證》

　　在父親的日記里這樣寫道：“七月里的烈日燃燒着許多年輕的面孔，也焚燒着我對青春殘存的幻想。故道上，我曾經熟悉的晚霞與薇薇菁草上的晨露，忸怩着暮色與朝陽的交替。我總以為自己還能有一如既往的少年風華。此刻，當鮮活的生命之花猝然消失，我淡淡地流露着對生命至情至性的關懷，守望着青春年華里踏過的斑駁裂痕，留下的卻是無法抹去的記憶。”

　　在鄉村破敗的瓦片下，一道斜陽照在遒勁有力的粉筆字上泛着熠熠的光，於鄉村小學那不曾消失的樹蔭里，掛着一枚久遠而來歷不明的炮彈殼。其實，這枚倒掛在芒果樹杈上的炮彈殼，起初並不是用來做為村小學的課間鐘的……

　　在我與父親的攀談里，他給我敞開了這樣的一段歷史：

　　聽村裡的大人們說，在村小學的瓦房沒有建起來之前，那枚炮彈殼就已經倒掛在那裡了。當時，它是作為村民躲避日本侵略軍掃蕩的警鐘的。我雖然並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但可以想像：當金屬與金屬之間的碰撞之後，發出凌厲的長鳴，村民們向後山狼狽遁逃的情景。

　　後來，聽說日本侵略軍走了，紅軍就來了。倒掛在芒果樹杈上的炮彈殼被帽檐上綉着大紅星的人所敲響，這次大家沒有再往後山遁走，而是聚在村頭的老榕樹下。

　　廖正曉的父親被捆綁到了老榕樹的樹杈上，我隱約地看見他胸前掛着的牌子上寫着“土豪，劣紳”。在許多人的咒罵后，他就被活活的打死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樣做，因為廖家雖然有很多田契，但還是和我們一樣下田勞動，從我對他的印象，他其實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要是活在現代這個時代，他的胸前掛的一定不會是“土豪劣紳”的罪名，而是致富帶頭人“勞動模範”的獎章，然而那個年代“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絕對是不幸的。如果人死了以後還有靈魂的存在，那他們在九泉之下看到時代的發展，一定會被氣得魂飛魄散的。

　　村莊的土牆上貼着許多的標語，磚牆上刷着紅紅的大字，大夥的口中也都興緻勃勃地高喊：“打倒土豪劣紳，共產主義是天堂”。新鮮的詞語在村莊的炊煙里瀰漫，在大夥的內心深處潛滋暗長，但誰也沒有去想過這些新鮮詞語背後的深層函義。

　　1950至1962年許多的知識青年來到我們的村莊，正像當年農村包圍城市那樣，如今城市人也開始了城市包圍農村，有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就是走進城市的那些人的子女。1964年到1966年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奔向鄉村，他們以飽滿的熱情建水庫、挖水渠，開闢着鄉村的土地。部分人不是自個兒情願來的，他們心存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正像當年處死廖正曉的父親那樣，追隨偶像的極端狂熱，使我和我們這一代人犯下了同樣令人痛心的過錯。1968年的夏天，我們的手臂上帶着紅綉章，敲響了那枚像那個年代一樣狂熱的彈殼。我們追隨着東方剛剛升起的“紅太陽”，追隨着那個年代的無情與狂熱。我們的名字叫紅衛兵，我們把教育過我們的恩師捆了起來。此時，我們的心中充滿了仇恨，冷漠的眼裡毫無任何的憐憫與悔恨，我們的拳腳下面淌着的儘是無辜的鮮血。

　　1976年，中國一系列的突發事件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而最令人關注的是，9月9日下午中國人民廣播電台以悲痛萬分的心情對外宣布：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偉大導師毛澤東主席於當天凌晨0時10分在北京逝世。

　　當我們心中的偶像轟然倒塌，我們開始反省自己的過去。我發現老師們的白髮須顏上明顯淌着痛心的淚，“現行反革命”們的嘴角流的卻是無辜的血。我知道這罪孽深重的十年，在許多人的心中是永遠再也無法撫平的。

　　越南曾是中國的屬郡，兩國也一直命運相關，作為一衣帶水的鄰國，曾經唇齒相依情同手足。1979年，我拽着一點點理想主義的尾巴，遠離家鄉奔赴越南戰場。曲線救國的志願使我們唯存的革命熱情重新又被點燃。然而當空中投來的炮彈轟隆炸響，戰友的屍骨滿天飛舞的時候，我才回想到故鄉那枚倒掛着的炮彈頭，沾的一樣是同胞的鮮血。

　　瘳正曉和我一起來到越南這個國度的邊境線上，遺憾的是他沒有能同我一起回去家鄉。他同他父親一樣死在了炮彈的名詞里。不同的是：他死在了炸開的炮彈頭上，為了國家光榮的死在了敵人的手裡。而他父親卻是死在空彈殼的威力上，在國人仇恨的屈辱中。然而不管他們死的光榮與否，此刻，我終於對政治的紛爭傷透了心。

　　後來，倒掛在芒果樹上的炮彈殼的四周圍起了圍牆，變成了村裡的小學。再後來，小學里也裝上了電鈴，彈殼做的鐘便不再發出當年的滄桑。

　　2010后，村裡不再讓辦小學，村小學也沒有了學生，破舊的兩排瓦房也就成了老人們活動的場所，那枚炮彈殼也隨着我們這一代人的衰老，而漸漸地被人們所淡忘，我以為自己也已經不再想起，然而樹上結下的芒果讓我又重新的恢復了那份沉痛的記憶。

　　聽到父親講完他的故事時，夕陽已經照在了樹枝上，正像是在暗示那一代人步入的黃昏。此刻，我在想：在段轟轟烈烈的年代里，炮彈的空殼載着歷史的斑駁，樹木的枝葉掩蓋了空彈殼的銹跡，然而芒果樹上生出的芒果將往事一幕幕的重提，壓着父親垂暮之年那份衰老的沉重。當革命的號角吹過，當莘莘學子樂園裡的喧鬧平息，蒼老的炮彈殼擰結着那代人成長與衰老的記憶，如今終要漸漸地換作寧息，不再奏響那個年代里的急風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