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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詩群顛倒與“崛起”“光榮與夢想”的命痕見證人:曲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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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詩群顛倒與“崛起”“光榮與夢想”的命痕見證人:曲有源 標籤:大國崛起

  吉林詩群顛倒與“崛起”“光榮與夢想”的命痕見證人:曲有源

  孫文濤

  時光真不抗混,一轉眼,認識曲有源已有十八、九個年頭了,初始稱他曲老師,次稱他有源先生,現在已習慣地改稱為老曲了。其間我也由一個半拉“生荒子”青年民刊作者(內心刻滿了偏見、憤怒、感傷)“成長”為歷經了幾番世事風霜,漸趨步入“月痕休到深深處”的尷尬無奈中年。自嘆間,溯望來路,能不有驚心動魄、痛心疾首之感慨!

  1978年,1979年,1980年,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年代呵!我真幸運,能在那個年代里走向詩歌,那個年頭的積雪踏下去都有清脆的咔嚓作響,又清爽又悅耳,每一片旋轉的棱形雪花都似在喃語:“我是春天”(中國的春天)。那一年我結識了剛從“右派”隊伍里歸來的吉林省中年詩人萬憶萱、胡昭(現均已作古),而當時的曲有源正當年輕(才30幾歲,比我們這幫大20小30的業餘作者大不了多少),他的名氣剛剛象北大荒南部的一顆亮星,冉冉由松遼平原上升。

  (那時候,儘管種種不盡人意——比起其後90年代,認真寫詩還被遵守,人際詩際關係也較單純而非沙化,詩歌隊伍中還有協調團結意識可言,上一輩人多有“階梯”責任感,年輕的還不致狂妄成“不知天高地厚”之徒,傳統有人問津,“名心”未成厚臉,媒體還不致在一夜中把一個平庸之輩“操作包裝”成作家詩人,詩人還被承認為一種具崇高性的艱苦職業,他們所從事的為創造性勞動不能與幣值等論;從事寫作者還有嚴肅態度與文化積累使命感;而“垃圾文化”還未來得及繼“調侃”之後鋪天蓋地;戲謔與放浪的“炒作策劃”之風尚未熾盛進每一套新書版本;金錢也還未打着“商業神聖”旗號奴馴精神。)

  要談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東北詩群”必談曲源。談起曲有源,先是感慨唏噓,后是往事過電影,總有欲言又止如梗在喉之感。詩人難論,曾有“莫可辨白”情狀詩人更難論(注意,20年前左右的“莫可辨白”含義莫測,有時非常可怕),而摻揉入我們親歷過的複雜多變情感與歲月經歷的詩人則更難論一層。但曲有源是80前後新詩迅疾艱辛開拓里程里的重要標誌之一,風雨剝蝕,這塊標誌錄記下最初幾番坎磨。

  老曲對地域詩歌文化之影響,下述可窺一斑:省城當年一班詩友逢面,語不過三番,就會跳出一句:“最近你見了曲有源沒有?”(言外意不常見曲有源,你的觀念會滯后)由此知當年他在作者心目位置顯赫非同尋常。我認識他時,他已在原《長春》期刊當詩編(后更名為《作家》,但我一直覺前者更親切真實,且有地域感,《作家》?誰登了幾篇小文就變成作家了?曾幾何時,全國一大批期刊搖身一變紛紛佔據一個假大空名位)能“晉見”他簡直是我們一幫小詩兄的榮幸之至!

  “不小心踩翻了一隻輪子/我們不過是/輪流/接續苦難”(系我記憶中80年代後期老曲“消匿”數年復出后《贈公木》或《贈胡昭》的詩句)。

  世事難測,那時我們誰也料不到,80年代一開門,剛剛帶回南寧詩會精神的鼓舞振奮之風(南寧詩會為朦朧詩肇發之端,據說老曲在會上作了鼓吹號角的精彩發言)不久,剛剛在刊物上推出“閃耀在吉林上空的新星”多位青年詩人的頗為壯觀組詩陣容的名牌編輯,竟會一蹶跌倒,乃至“銷聲匿跡”長達數年!(國內文壇再也聽不見他,認識他的周圍的人再也找不見他,只有少數知曉“內情”的人,神秘小心地交頭接耳傳播他被“安置”在某個可怕的地方的壞消息)。大概老曲本人更沒料到。當時我們正忙着讀北京民刊,讀楊煉、江河、北島等,並幾乎與吉大中文系《赤子心》詩刊(徐敬亞、蘭亞明等創辦)同時,創辦了東北第一份有影響的民間詩刊《眼睛》(比較前者,我們由於屬於“社會的”,——注意,由於缺乏有效法律與公眾輿論監督“社會的”變成一貶辭長期遭受打擊——缺乏大學高牆這層“保護網”,而多添了磨礪幾番),那時我們常在報刊讀到老曲發在國內刊物的慷慨激昂的詩,如政治諷刺詩《打呼嚕會議》,竟然還有一首《我尋找西單牆上的民主》!(西單民主牆大字報事件后,“西單”與“民主”字眼在當年乃至其後一段最為忌諱,亂髮言論必招惹禍來身)。

  老曲來源農民,沒念過大學,進城很晚,他屬於那種“胸中一副別才,眉下一雙別眼”(金聖嘆)的所謂自學成才的鄉野秀才,在鄉里當獸醫,單由於詩歌才華成就,早於70年代初就被擢拔進城,一躍而為省刊編輯,這在當年屬鳳毛麟角,令人刮目。初時他留農民式小平頭,面孔紅潤和氣,肩寬膀闊,還留有淳樸農民青年痕迹,只到後來10多年中幾歷城市滄桑,才面有蒼白,並留起了藝術家型的長發,神情一變而為淡漠甚而冷峻。大約在1979或1980年春天的一天詩友於克引我見他,他當年住在省文聯一幢不錯的四樓上,樓道寬且凌亂塞滿雜物,猶憶敲門時內心興奮與忐忑。

  談到曲有源,我一直有個觀點,80開門吉林有支不錯的“東北詩群”,其促動與形成,客觀上確與老曲“這桿旗”分不開,而數年後倏忽星散,也與他的蹉跌密切相關。往事成煙,對此我們似乎沒有“置喙”的餘地。但談到藝術,談到區域文化數十年難逢一二之盛,則不能不引他為榮耀,為惋惜,為遺憾,80之初改革之風乍起不久,有幾次倒春寒。

  猶記老曲寫在小便箋退稿信“退回,有源”簡潔到4個字,年月日也省略。這是他粗線條大刀闊斧編輯風格,依我看,他選詩有時挺不講情面,眼睛也挺“毒”,與其說他培養作者,不如說他狠狠刺你一下,叫你清醒位置在哪裡,那幾年他的業餘作者可謂多矣,有次我晚上去拜訪順便問起他什麼時候才有靈感(寫詩的)啊?答曰:“睡好覺的時候”,可見他白天常缺覺。那幾年人的精神因剛擺脫羈絆與因襲而常處於亢奮(大批人剛從壓抑多年的出身、右派等脫放出來,最後的知青回城,老幹部犯過錯誤的重新安置工作,大學剛剛恢復招生,社會在改革進步,熱氣騰騰),但卻沒有什麼夜生活之類,都是青年趁夜來訪,問詩長談一撥走了又來一撥,常有應接不暇之勢(青年們彷彿想從詩時里打開人生光明和前途,去除憂慮煩惱),他的愛人也跟着受累,有時夜深,兩個孩子已在裡屋睡熟,客人們還意興闌珊,引燈闊論。

  (80年代伊始,我們一群以睥睨萬丈的勇氣和無畏創造者的氣魄,決心打開新詩的通道,那也是一個產生“英雄”和“群體”主義詩歌的年代——思想第一次敢於掙斷桎梏,說出一個“不”字,以“詩群”的形式訴諸於文化解禁后的大衝決,“個人化”還遠未到來及被充分認識——我們鼓噪着、洶湧着,如岩漿推動燕山之造成如戰陣排炮在大地之怒吼;雖然我們絕大多人其後終被歸於恆河遺忘之數,雖然我們的“長漂”勇士多斷戟沉沙,——80年代剛有許多奇迹初生,長漂長江,徒步荒野,四處探險,個人和自費,民間和人士——但亦不悔,我一直認為,80年代絕大多數的成功詩人,不過是這個群體某種“生命符號”,“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在未來中國新詩高貴星空的渺遠處,微茫處,曾存在過消失了的我們這一代人,這一批舊年代最末新年代最初一批勇猛的萌芽。我們的命運是“甘當碎石鋪坦路,敢為野火燒天涯”——一位黑龍江林區詩友給我的贈言——的犧牲者的命運,我們的錯誤是誓死蹈向未來的果決與莽撞。曲有源是這支洪流中一支漿板、一聲催纖號子,久久在世紀的山谷回蕩。)

  令人不能相信,那時談到台灣詩人余光中、洛夫得放低音量(怕人告密,說與海外間諜有聯繫)。後來有定評說曲有源是“政治抒情詩人”,於今回頭,我倒以為他對政治什麼並不真感興趣(就象葉甫圖申科根本不屬政治家一樣)也根本不在行,他只是疾呼於時代痼症,於民智覺悟,於革新推動的血氣方剛的急性子藝術家而已,於今看,他還基本上屬於用半傳統或後邊人們說的“主流語境”寫作的一個藝術上的激進派。遺憾的是當時的環境還並不能容許一個大膽妄為者用詩呼籲的存在。

  19世紀為改革社會深遭磨難的俄羅斯作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有句名言“創造者必然會引起力量的暫時衰竭”。(大意)老曲大概是屬於燃燒得過於猛烈了吧?

  老曲當年發在報刊上的詩,我多讀過,我覺得與其表象化就詩論詩,遠不如將它們還原歸溯到其曾負載過一段“狂飈突進時代精神”之中(暫且找到這麼個歐洲舊辭),易於接近他詩的本質。我猜這也是為什麼當年他的詩一產生就震動不少青年心弦的原因奧秘。他的詩和他的人一樣,象東北農民,有股帶血含肉的衝勁蠻勁,挾裹着東北大地一股野生的力量噴起,直言中的,一語道破,民間口語化強烈,明朗透徹,讀下來,很淋漓,很痛快,象猛灌幾口白酒。此後(80年代中後期)復出后他的詩寫得或隱諱或講求構式,隨年歲漸趨沖淡,但常有股犀利與濃烈湧上來。進入90年代老曲書中已稱自己的詩為“白話詩”有自謙味道。老曲初發作品約在70年代破頭,於今已歷30載,其間經過新詩潮運動數度蛻變之劇烈(那時的朦朧詩及其後各現代先鋒派尚未出現,但他已與我們有過多種樣式的探討與實驗了)。

  回憶從1980年至90年代十多年間,老曲共贈過我兩本詩集,一本紅色封皮的《句號里的愛情》,另一本抒情詩選。他近年版的《曲有源白話詩選》,我是1997年在北京沙灘一位文友處看到。測他字,有源者既有曲,所以註定了連自己培養的作者都出了好幾本詩集,他才從牆角的陰影里鑽出來,作“重放的鮮花”!讀完他最末一本詩集,我對一友人嘆至今我理解了青年期最冒尖的先鋒派進入中年後會成為穩健保守派,此乃天意,老曲雖並未放棄向“現代詩”衝刺,但我倒很欣賞老曲在藝術上有股“自知之明”,不和知識結構日新青年搶“地盤”,久諳江湖,一壺老酒,久諳詩歌,聊齋白話足矣。我理解他。(當年我們一群青年曾一次次憤怒過:“詩人不是羅馬教皇終生任職”!!)

  回憶老曲當年做編輯品性,有兩點難忘,一是有種平民精神(也許與他剛剛來源工農下層有關吧),選稿不唯名不唯學歷;二是能服眾,天生有點地方青年詩領袖的味兒,對人對詩均擺得平(不知他於今怎樣當編輯了?)再提一筆他1980年選發的“閃耀在吉林上空的新星”(也有幸入選我一首很短的習作小詩),曾如何鼓舞青年,令人快意!今日回看也是意味深遠,前後所無,當年的輝煌已一去不返,歷史的機遇只一瞬,被老曲抓住(這些只有親臨當時的東北、吉林的詩作者才會明白其中含意)。那時稱“星”可是鮮見且需點魄力(不象其後已揩腚紙般不值),曾寄予未名作者多少肯定與寄望啊。

  而90年代是個猛烈嬗變年頭,昔年的青春之蛹紛紛蛻化為財富攫取與利益重構的蝶,繽紛亂撲;卻不知失之交臂之間,80早期這趟“偉大新文學創造”的列車,已帶着它未完成使命的深重遺憾,呼嘯遠去。

  80年代後期我調報社,事務漸繁寫詩日少,況中途有自我消沉(民刊遭禁,詩朋星散,心緒疏懶)與老曲神秘“消匿”一說,再見他時就只是偶然,已不能談深,恍有隔世。重見的老曲微虛胖且蒼白許多,外表變化不大內里象換了個人,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多有沉默。後來省里文人風傳他往昔英風不再,留長披頭,三九天跳冰窟窿里游泳,每周去次單位12層的高樓從來有電梯不坐爬上爬下,說是怕胖,彷彿變成沉默的“運動狂”。有年夏天我在省作協宿舍門口遇見他,只跟我淡淡打個招呼,就說去游泳,轉身走了,我很詫異。

  但西天取經過了通天河晒乾了濕經,運氣大概會往迴轉,風水輪流,另有一番景緻。90年代我忙於身計財計生計,兼之生涯飄蕩數度,偶閑翻哪個雜誌時見他作品,湧起許多隔年陳釀的感慨滋味。歲月,唉,連學生都有些老了,老曲焉能永保青春?商海宦海人海沉浮,當年寫詩者消息日漸式微,人們趨利而動,編輯部又多寒苦,發財大約不會,老曲是否有辦法弄個仨瓜倆棗的花花?不禁勾想那幾年難堪囹圄歲月,他是怎樣硬憑一副健牛般體魄熬過來的,於今覺得(僅僅為了詩)逢此一遭可值?一切都在變。

  在北京常有個奇怪的錯覺:這個世界有時候好象並不大。五湖四海的人都能在這偶爾碰面,聚散中又盪漪着多少命運變遷滄海桑田?1996年底召開全國作代會,老曲首度名列吉林代表,我去京西賓館看他,他着一套淺色西裝,面色重煥紅潤,不象50多歲的人,連灰白頭髮也不見了,他正忙。大概有不少舊雨新知,我們緊握了下手,會心微笑,同時我心底湧起一股對他由衷憐愛與祝福熱流,彷彿終於噓了口氣。以後又斷續有消息,說他也忙,近年都在忙籌資董事會什麼可以想見,純文學刊物生存步履維艱,忙就好,千萬別再被光陰給“下崗”“淹制”起來啊,其間又好象聽人說他兒子參了軍,當了軍屬,又替他高興,覺得這在中國本身就挺“說明問題”。老曲啊,你也許並不情願,卻當了一回昔年“東北詩群”顛倒與崛起光榮與夢想的命痕之見證。但今天對這一段昨日之歷史,仁慈的上帝卻意外地判給了一個“超越性”的答案:以重新面對新的煩難新的考驗而告終。不由倍感時光倒錯迅疾,世路多艱,文路多曲,頭腦中又莫名地閃跳出他的詩句“這被陰濕囚傷的雙腿”。

  (98。12。4寫於京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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