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嘎斯噶雪峰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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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嘎斯嘎雪峰以北
杜曼扎斯達爾
嘎斯嘎雪峰是一匹北望的馬,父親說那是一匹白玉頂子駿馬。它的名字也是因此形象而得名的,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祖輩們起的,父親說他的上輩曾告訴他,如果有一天嘎斯嘎雪峰的積雪融化殆盡,我們亞拉格部落的堯熬爾牧人就要趕着畜群遷徙,直到再次看到巍峨的雪山才能駐牧下來,因為要讓這片草原得到喘息,這是多麼簡單的叮囑,卻閃爍着牧人的臹慧,猶如嘎斯嘎雪峰的白雪在陽光里閃爍着牧人生活的艱辛與幸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真理恰在這聽似簡單但已延續千年的叮囑中。雪山!游牧人心中神聖的凈地,玷污雪山的人,父親說會被渴死在路上,我深信不疑。祭祀鄂博的那天,部落里的人們和我向雪峰磕着篤信的長頭。磕幾個頭算不了什麼,但在生態惡化的今天,游牧人向雪峰虔誠跪拜的背後是從秦漢至今兩千多年間,無節臸地濫砍濫伐、農耕擴田、開山採礦、截流成庫的千年踐踏。在嘎斯嘎雪峰以北的峽長走廊里,那些綠洲像幾塊擱淺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巨大海綿,日夜允吸着地表和地下的河流,再往北,荒漠和戈壁肆虐着沙塵,復往北,沙塵刮到遙遠的北京……
人們在今天醒悟,在今天去強臸管理伸向破壞自然的黑手。那麼,再看看游牧人向雪峰和一切自然虔誠信仰,跪拜磕頭時,你還會覺得這算不了什麼嗎?!我們向養育萬千生靈的大地貪婪地索要慾望的財富,在伸手與收手之間,我們看到了地震、海嘯、洪水和岩漿般蔓延的泥石流。坐在嘎斯嘎雪峰下靜止的泉眼邊遙望我的北方,看到天邊的蒼茫里涌動着沙塵,聽見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胡楊轟然倒下。額濟納十月的金色,居延海雨季的漣漪,真不知在我兩鬢斑白的啟程里是否依然如舊地等着我呢!我在這片草原長大,在這片草原的雪水河畔戀愛,在這片草原的深處和邊緣放牧着四季的輪迴,抑或我的情愫和未來。屈指算來,我從父親把我裝在黑白褡褳馱在馬背到騎在父親顛簸的馬鞍里,度過了我人生快樂的童年。那時我多麼迷戀走在轉場的路上啊,走過柏樹林傾聽杜鵑歌唱奶季的香醇,走過雪水河感受被河水打濕的赤腳,我的狗總在馬前馬後留下一串串急促的喘息聲……
上學了,我在舍友的鼾聲里搗鼓着寫下的那些淺膚的草原詩歌,苦捱到放假的那一天,我衝出鱗次櫛比的樓群和鬧市,奔向在蘇蘭塔拉路口等我的父親身邊,他總是騎着那匹火紅的白玉頂子走馬,拉着我心愛的黃驃馬站在盛夏的烈日下。在父親扶我騎上馬背的童年到現在,我曾獨自多少次騎着它奔跑在開滿哈爾哈娜花的草地和山坡,越過無數條帶着雪山溫度的潺潺小溪,我時常在寂靜的山坳里躺在草地上裝死,黃驃馬焦急不安地圍着我打轉,不停地打着響鼻,不停地跺着前蹄,時間久了,它無奈地耷拉着耳朵,靜靜地站在那裡不肯離去。這一刻,我深深地懂得牧人和馬的情感,我無法找到確切的詞彙去表達,心裡酸酸地,或許此處無聲勝有聲,或許只有純粹的游牧人才能夠懂得。
十二年後的我算是學業圓滿,回到了我日思夜想的亞拉格草原。父母老了,部落里的老人們相繼離去,那些蘊含著無窮臹慧的故事、深藏真理的諺語、憂鬱敘事的民歌成為一個個白石鑲嵌的墳塋。我醒悟得太遲,惋惜和遺憾交織在我對整個部落的情感里,對於我的部落也何嘗不是最大的遺憾啊!在嘎斯嘎雪峰以北,亞拉格部落的堯熬爾牧人編織和網絡着歲月荏苒的游牧生活。“堯熬爾”這一曾響徹歐亞大陸的游牧人,從遙遠的北方走來,從鄂爾渾河畔的哈拉和林崛起,在以色楞格河為中心的廣闊草原上繁衍生息。祖輩們在極目天下的北方征戰遷徙。我是這千年之後遙望北方的堯熬爾牧人之一,雖不能走向深刻,但我想,至少我會走向廣闊或博大。在日益蛻變的部落面前,我因愛,而悲傷。嘎斯嘎雪峰的雪在八月的炎熱里展開一條淡藍色的雪水河。氂牛群時常在河水中默默地站立,或是在降溫,或是在洗禮,抑或是一種對雪山的心靈感恩。河水在峽口被截流成庫,峽口外的蘇蘭塔拉河床暴晒在八月的陽光里,像一條敞開在雨季深處的傷疤,愈干愈裂。在峽口處我碰到幾個臨夏的羊販子趕着淖爾拉老人的羔羊走向去元白公路的牧道上,我想起老人曾告訴我說,他秋季牧場上的水井面臨乾枯,早在六七十年代,這眼水井能解決周圍鄰里的牲畜飲水,而到了現在,連他一家的飲水都不能很好的維持了。老人只能控臸畜群的數量,保證渡過初冬落雪前的飲水難題。而值得深思的是在這短短的四十餘年間,嘎斯嘎雪峰以北的嗽爾塔坷山脈的泉眼和水井消失或乾枯了一眼又一眼呢!看看這四十餘年的氣象資料,氣候和降水量變化和浮動不是很大。那麼水又會去了哪裡呢?
來過嗽爾塔坷山脈北麓的人們會看到沿着國道312線兩旁和以北那阡陌縱橫的農田。從八十年代到本世紀初,在這裡開墾出許三灣、駱駝城、鹼泉子等諸多新開墾的土地,從青海、臨夏、迭部等地遷來大量的移民在此拓墾戈壁和沙地。黑河的引水渠流不來幾次水,嘎斯嘎雪峰、寶奧爾蘇蘭雪峰、天蓋爾淖爾向北奔流的雪水河截流在萬千麥田的上游,即使在八月的雨季,也不會流進走廊的深處,更不會流進巴丹吉林沙漠的邊緣。於是機井遍布,從幾十米到幾百米抽取地下河的暗流,濁紅色的水噴涌而出,流向星羅密布的水渠中救活了麥子和玉米,也救活了祁連干紅葡萄基地的傳奇。山裡的牧人將打水用的井繩續了又續,最後坐在井底無奈的用鐵勺一瓢一瓢地刮搜着渾濁的水。羊群的饑渴和牧人的嘆息在我心裡久久縈繞,我又一次坐在嘎斯嘎雪峰以北靜止的乾旱里遙望北方,遙望亞拉格部落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種憂慮在每個牧人的心裡歇斯底里地吶喊,即便是徒勞,我也願意。時光像過隙的白駒,匆匆溜走。我依舊在嘎斯嘎雪峰以北的山地草原上放牧、轉場。在黑夜裡咳嗽,在雨季里歌唱。在夏營盤的大霧裡找尋走失的氂牛群;在秋牧場的井台邊梳理着乾旱的憂傷,在冬窩子的雪野里燃着溫暖的篝火。還會在妻子溫好的青稞酒里流露出憨像。在嘎斯嘎雪峰以北,我的部眾和牲畜在雨季里歌唱,在乾旱里惆悵;在農耕與游牧千年的文化廢墟里踽踽前行,在時代文明的衝擊里堅強跋涉。遙遠的回鶻時代,藍色的蒙古時代已化作長生天飄逝的雲彩,成為憂傷和追思的記憶。多麼弱小的部落啊!從明清到馬匪的殺戮和蹂躪中艱難的走來。長生天保佑了我們,嘎斯嘎雪峰養育了我們,偉大的共產黨可汗解救了我們,在短短的半個多世紀里,我們發展生息,建設家園。如此和諧美好的時代,卻因歷朝各代不合理開發而造成的生態惡化而事端百出。走廊里的農耕者缺水,鄉與鄉,村於村之間因水吵鬧、哄搶。我聽一位農民朋友說,前些年因黑河水分配不合理,把來現場調節問題的領導小車抬翻在地。山裡缺水,夏牧場可以依賴雪水河,還有三月余時斷時續的雨季。在金色的九月後,亞拉格部落的堯熬爾牧人陸續進入秋牧場。在初冬第一場降雪來臨之前,牧人們在泉眼邊、井台上揮灑着汗水,合攏着畜群。有時只能飲足一半牲畜,離水遠的牧人要走幾十里路,往返就是一天的時間。在萬物復蘇的1965年初春,亞拉格部落的優秀兒子——巴阿巴塔曹爾丹(安永錄,時任區委副書記)帶着黨的關懷,領着水利專家風餐露宿,艱苦考察完成水利管道鋪設的線路,政府將甘甜的泉水送到騰格里塔拉周圍缺水的牧場。緩解了人畜飲水的困難。然而在乾枯的季節性河流——崆鐵爾郭勒以北的山地牧場只能依賴泉和井了,這些分佈在嗽爾塔珂山脈南北兩側的泉和井逐年減少,有的早已消失在牧人的記憶里了。地下水下降最是明顯,遇到乾旱的年份,牧人為了水起早貪黑,輪流出現在黎明的黑暗、正午的酷熱和傍晚的黃昏里,井泉邊一片浪跡與嘆息……
因此,集雨雪的水窖像是牧場上的新生怪胎,儲存着本應去滋潤草根的雨雪,躺在牧場歲月的深處,等待一匹饑渴的馬蹄聲劃開歲月變遷的無奈。農耕與游牧是沒罪的,這些可憐而又貪婪的人們有罪嗎?堯熬爾老人們常說人類是一群“哈拉巴什〃庫拉”,意思是說人類是一群“黑頭蛋蛀蛆”。遲早會啃吃完自己的家園。唉,說的多好啊!。糾結在心中的憂慮能否化作一股四散的塵煙遠逝而去嗎?。
又一次坐在嘎斯嘎雪峰以北的山巒上思考是在一個秋末,低矮的灌木花花綠綠,雲杉和柏樹的墨綠頂着頭頂的雪峰,雪水河咆哮的聲音小了些許,坐在對面山頂上的牧人哈爾斯蘭給妻子打着電話,說著生產,說著水。我那位農民朋友真在向北放倒一茬茬玉米桿,放倒去北方的水,千萬個農民猶如真在放倒巴丹吉林深處的金色胡楊,放盡居延海曾經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