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瑣憶(一)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得得9

  正是石榴花開的季節,晴空萬里,雲淡風輕,風裡帶來些清涼。那一年的七月初,我剛好從師範學校畢業了。那所學校坐落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但又不是一個普通的山村,這裡是著名愛國將領張治中的故鄉,這所師範學校就是他1933年親手創辦的。然而這裡卻又是極其平常的,平常的讓你只能見四面的小山和那條通往學校的簡易鄉村公路。或許是在這個偏遠的鄉村學校待久了的緣故,或許是已經厭煩了學校里枯燥的學習生活,或許是暢想着早一點進入社會,早一點參加工作,總而言之這裡剛一畢業,我便迫不及待地收拾起行囊,乘車回家去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要先乘坐當地的三輪車。其實這裡是有客運車直接通往縣城的,但是這些當地的三輪車司機們攔在路上不準客車到學校接學生,認為那樣就會搶了他們賴以養家糊口的生意。我當時是非常氣氛的,這樣不僅使我們多花了路費,還頗費周折。因為我們先要乘坐三輪車到小鎮上,然後再在小鎮上乘坐客運車到縣城。本來完全可以一步到位的事情,卻人為的分成兩步來完成。到後來,走進了社會,在工作生活中遇到類似的事情多了,也就不再覺得有什麼可氣的了。很多人認為這就是現實社會的規則,就是他們工作的藝術,但我至今也不這樣認為,反而覺得那樣做完全是拿別人當猴耍。

  三輪車在崎嶇蜿蜒的山路上一路顛簸。我們看不到前方,只感到身後的路面在飛速地向後移動,馬路兩旁的樹木從我們身邊匆匆地穿過,便被我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遠處是隱隱約約的村莊和起伏不斷的山巒,近處是大片的農田和高低不平的丘陵。路上的行人很少,只是偶爾會遇到一群山羊或者一群黃牛,它們在簡易的公路上悠閑地走着。此外,這裡的鄉村和別處的鄉村沒有什麼不同,只有一樣,我少年時曾在這裡讀過幾年書,所以記憶中還有那麼一點模糊的印象。縱然如此,十幾年前的人和事也已經淡忘了差不多了,或者是對於這段青春的歲月更願意讓它塵封在記憶的深處而已。我現在只記得這條走了許多次的塵土飛揚的簡易公路和路旁邊村莊的上空裊裊升起的炊煙,在我的記憶中隨風飄散、遠逝。

  來到小鎮上,下了三輪車,我便迫不及待地擠向了通往縣城的客運車。我的內心是急切的,火熱的,澎湃的,彷彿逃也似的想離開這個我生活和學習了幾年的地方。誠然,我是不太喜歡這裡的,雖然這裡有我敬愛的老師和朝夕相伴的同學,但是這裡卻是偏僻的、閉塞的和令人窒息的。回首來時的路,我沒有太多的留念,沒有太多的不舍,只盼望着儘快地離開這兒,奔向遠方,奔向更加廣闊的天地放飛青春的夢想!

  汽車在馬路上飛馳着,如同我當時的心情一樣飛躍。我閉上眼,仰面靠在座椅上,不管車窗外的無限風景,只有我內心澎湃起伏的聲音。我暢想着自己在廣闊的社會大潮中迎風破浪,大顯身手。我彷彿已經看到了一望無際,洶湧澎湃的大海,我昂首挺胸站在潮頭,揚帆起航,乘風破浪,我是大海上的弄潮兒!你聽,那嘹亮的汽笛聲是衝鋒的號角聲,是時代的最強音,是青春的激情召喚!

  汽車開進了縣城,我提着行李匆忙下了車,孤單影只的我沒有停下回家的腳步。在離車站不遠的碼頭,我看見了久違地機帆船。我肩上背着書包,手裡提着行李,一個箭步就躍上了船頭。站在船頭上,看着碼頭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一派熱鬧的景象,我的心裡異常的興奮。我終於畢業了,終於可以走進社會,可以參加工作,可以掙錢養活自己,可以為父母分擔了。這對我來說是極不尋常的,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是一個走向成熟的標誌,是一個融入社會浪潮的時刻!

  看着眼前的碼頭工人,他們一個個肩上扛着沉重的貨物,弓着腰,低着頭,像一張張拉滿的弓,顯得非常吃力,步履緩慢地向船上搬運着貨物。汗水已經順着他們的頭髮、額頭和臉頰不停地往下流。汗流浹背的碼頭工人沒有來得及休息片刻,只是抬起頭用兩臂的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他們又向另一條船上搬運貨物去了。我的心微微一顫,對這些碼頭工人頓生憐憫之心,感到他們的工作是如此的辛苦,生存不易啊!然而我當時並不知道等待我的要比他們現在所遭受的苦痛更加深重。

  回家的船終於開動了,我獨自站在船頭上。“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我迎着河面上吹來的陣陣清涼的風,欣賞着眼前的美景。天空是瓦藍瓦藍的,一縷白雲倒映在碧藍的河面上,天與地渾然一體。陽光普照着大地,兩岸的村莊是一字排開的房舍,房前的柳樹掩映着紅牆黛瓦,一塊塊青石板鋪就的台階從門前一直延伸到河邊。人們站在河邊的台階上淘米洗菜,漿洗衣服,悠然自得。河水清澈碧綠如翡翠般晶瑩碧透,機帆船的螺旋槳掀起了一層一層的波紋,緩緩地向兩岸蕩漾開去。船尾則形成一道美麗的弧線,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眼前的景緻是我所熟悉和常見的,我們村子里的人上縣城都是乘坐這樣的機帆船順着河流直達縣城的。然而今天卻和往常不一樣,今天以後我就不用再上學了,再也不用伸手向父母要錢了,我可以憑着自己的勞動養活我自己了。我那時的心情是愉悅和歡暢的,我忍不住俯下身體,用手輕輕舀起一泓清水。那一泓清水裡飽含着無限的柔情,從我的指間匆匆流逝,輕柔而又潤滑地輕輕流逝,不留一點兒痕迹。

  我們的船漸漸靠岸了,我拎着包縱身一躍就從船頭跳到了岸上。眼前就是通往我家的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我們的村子在裊裊升起的炊煙中隱約可見,我終於回來了。我的臉上掩飾不住興奮的喜悅。雖然沒有一個親人來接我,但是我的心情依然是舒暢的。我知道父母一直都很忙,他們沒有時間來接我,我是能夠理解的。再說我也沒有什麼物品,就一個不大的行李包,我一個人完全可以拿回家的。我獨自走在通往村子的曲折的小路上,我彷彿已經看到了母親正在廚房裡做飯,父親正在門前拿着斧頭使勁地劈柴。我已經聞到了廚房裡飯菜的香味了,那是不同於學校食堂里飯菜的味道,那是一種濃濃的家的味道,是一種深深的永恆的親情!

  我剛踏進村子,我家的那條黑狗就搖着尾巴迎了上來,在我的面前連蹦帶跳,用嘴親吻着我的手和腿。它看到它的小主人回來了,表現得非常親熱,不住地用身子蹭我的腿。我蹲下來撫摸着它的頭,輕輕拍着它的身體。它乖巧地蹲坐在地上,顯得溫順而可愛。然後我帶着“小黑”一起愉快地回家了。

  我們剛到家門口,母親就從屋裡跑出來,她把我手中的行李包接過去,和我們一起進了家門。母親從廚房裡端出幾盤熱乎乎的菜放在桌上,然後還為我盛了一碗飯。我只說我自己來,母親已經把飯端到我手上了,她還為我夾了許多我平時愛吃的菜。家裡雖然並不富裕,但是母親知道我今天回家,所以特意為我燒了幾樣葷菜,怕我在學校吃不好。一股暖流在我的心裡蕩漾,那一頓飯我吃得格外香甜。是啊,那一碗飯菜里盛滿了人間親情!世界上還有什麼感情能替代親情呢?父母對我的辛苦付出我用一生都無法報答啊!

  轉眼間暑假就要過去了,我在家裡眼巴巴地盼望着分配工作,哪怕就是到最偏遠的鄉村學校教書,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背起行囊獨自前去的。然而就是這樣微乎其微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何談曾經的雄心壯志啊!我苦苦等來的卻是不分配工作,必須通過考試競爭上崗。我絲毫沒有準備,猶如一個晴天的霹靂。競爭上崗的名額是非常有限的,我毫無準備自然也就名落孫山了,這對我來講當然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我至今也沒搞明白當初報考師範學校的時候是定向分配工作的,但是三年後畢業了卻告訴我現在不分配工作了,這豈不是一個極大的騙局!須知我當時考上師範學校的分數完全可以上縣城的重點中學的,而且我是全家人的希望,他們為了我傾其所有,付出了全部。現在我卻剛剛畢業就失業在家了,這不是命運在和我開玩笑嗎?於是我自然成了村裡人嘲笑的對象,成了讀書無用論的活靶子。父母的眼裡每天充滿了憂慮,常常聽見他們無可奈何的嘆息聲。父親常常蹲在地上,低着頭,狠命地抽着煙,他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他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他忽而憤怒地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讓你上師範學校了。你完全可以上高中考大學的,怪只怪我們家裡太窮了,我想讓你早一點工作,少花點錢。”這是一個貧困農民最真實的心聲,這裡面包含着怎樣樸實而又殷切的希望啊!然而這希望就像飄在空中的肥皂泡一樣瞬間就破滅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憂愁的陰雲籠罩在我們的心頭,痛苦像鋼針扎在我的心上,讓我寢食難安。我在心裡怨恨着、詛咒着,但是又不知到底該怨恨誰、詛咒誰,只是狂躁地用拳頭使勁捶打着牆壁,任憑眼淚無聲地流淌,那是一種委屈的、無奈的控訴!

  秋葉黃了有再綠的時候,荷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然而我的青春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在人生漫漫的旅途中,前方又會有什麼在等待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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