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淚

　　對於母親，我最怕的，莫過於她的眼淚。

　　很小的時候，不知何故，我特別愛哭。有時哭起來就罷不了口，抱着母親的大腿要死要活地哭個不停，或者在地上沒命地打滾，無論母親怎麼哄我，就是哭個沒完沒了。這樣哭得久了，哭得母親也嚎啕大哭，手握拳頭拚命捶打自己的胸膛：“怎麼養了你這個冤家啊？日日死人怎麼不讓我死啊？”母親痛哭流涕，一把將我推開，說：“你再哭，我就要拿把菜刀殺了我自己。”母親碰然把門關上，把自己閂在屋內。“媽媽你不要殺了自己啊。”我不停地擊打着門，一面哭得更加沒命了。過了許久，母親在裡面說：“趕緊把嘴閉上。”我立刻就閉嘴不哭了，母親再才開門出來。那時我想，只要媽媽不殺了她自己，我就不哭了，我不想沒有媽媽。

　　當我稍長，我常看見母親在屋外大土灶燒火煮潲的時候，暗自落淚，或者嚶嚶哭泣。我走過去，挨着母親坐着。母親摸摸我的頭，哭訴着她的不幸。從那時起，我慢慢知道，母親在兩歲時就失去了她的母親——我的親外婆，她從小就飽受了饑寒打罵：下雪的天，她依然打着赤腳走路；過年的時候，從碗里夾了一塊肉吃，左上臂因此被繼母咬得皮肉幾乎要掉了下來；有一回放牛，牛走丟了，她嚇得兩天兩夜躲在稻草堆里不敢回家；在豬欄里她餓得吃豬潲……“崽啊，以後娘死了，你要去拜你大舅媽（我母親的堂兄媳婦），她在豬欄里偷偷給娘送過飯。”每當這個時候，我也跟着母親哭起來，一面伸手去抹母親的眼淚。

　　我所居住的老宅子里一共有五戶人家，滿和與我是同年生的老庚，我們經常玩着就吵架了，這個時候，滿和常常以兄弟多來罵我：“我家裡死了我一個崽，還有四個崽，你家就你一個崽，死了你就絕蔸了。”這讓我的母親十分傷心，她把我拉進屋，靠着牆默默流淚。我是後來才從我母親嘴裡知道我原來曾有過那麼多哥哥和姐姐：母親一共生了11個孩子，最後只有我三個姐姐和我活下來。母親常拭淚念叨我的一個十分聰明的哥哥：“八個月的時候就會叫娘，能從外面扶着牆回家了，那年喘氣，吃了第一劑中藥，哭不出聲了，第二劑吃下去，腿蹬了幾下就死了。”很多時候，母親看到那些與我夭折的哥哥們年齡相仿的同村人，她會不自覺地嘆氣流淚：“要不是我八字苦，我那幾個崽也這麼大了。”

　　貧寒和多憂，母親的臉上很少露出會心的笑容。不過我上學后，母親的笑容慢慢多了起來，而眼淚似乎漸漸少了。每當老師來家訪時誇獎我，尤其是每個學期放學我都能拿到獎狀，是母親臉上最舒暢的時候。我那時有一個理想，就是要為母親好好讀書，讓母親的臉上多一些笑容，少讓母親流淚。

　　有一次，村裡一個老人死了，我去看熱鬧，我看見那人的臉上捂着一本書，我興沖沖跑回家對母親說：“媽媽，你以後死了，我也要寫一本書蓋在你臉上。”母親顯得很開心，我也十分高興。

　　以後我沒有辜負我的理想，我一直努力學習着，把我村裡的同齡人都遠遠甩在了後面，最後只有我一個人參加並順利通過了高考。我也從此漸漸遠離了家鄉和母親，與母親相處的日子越來越少。當我每次去遠方求學或者返回工作單位，母親總是要把我送到村北的祠堂邊，我說媽媽您回去吧，她就強裝笑顏說：“反正我也沒什麼事，你去吧。”當我再度回首，母親已經在扯着衣角拭淚。

　　1999年，我的詩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不成想，僅僅一年多之後，我就用我的這本書蓋在了母親的臉上。書里，寫有我對母親的思念和牽挂，而書的封面，滴落了我點點淚水。我也遵照母親生前的囑託，深深地跪在我大舅媽的面前，感謝她當年在豬欄里送飯給我母親吃的大恩。我的淚再次滾滾滴落，不可收拾。

　　2013年11月5日夜 淚中寫於餘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