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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之惑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布宜諾宜艾利斯。五月廣場。

  眼下國內已進入冬季,南美剛剛初夏,暖暖的風徐徐吹過。我站在廣場金字塔尖型紀念碑下,默默注視着對面一幢讓所有阿根廷人感到親切的粉紅色建築。

  這裡是被世人稱為“玫瑰宮”的阿根廷總統府。

  我搜尋着玫瑰宮二樓那座神秘的陽台,期望陽台上真的突然出現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我耳邊彷彿響起那首如泣如訴的旋律:

  “阿根廷,別為我哭泣,

  事實上我從未離開你,

  即便在我狂野不羈的日子裡,

  我也承諾不離開你……”

  我知道,那座神秘的陽台曾綻放過一朵泣血玫瑰,曾經演繹過一幕凄美的傳奇。

  這朵玫瑰就象這座號稱“南美巴黎”的城市,混雜了太多說不清楚的元素,呈現給世人的是一幅眼花繚亂的畫圖,迷茫與困惑中又夾雜着一種獨特的驚艷。

  陽台緊閉,玫瑰宮安靜得象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

  往事如風,伊人已渺。歷史留下的便是那一句感天動地、讓無數阿根廷人神傷心碎的輕輕喟嘆:

  “如果我為阿根廷而死,請記住:阿根廷,別為我哭泣……”

  一

  阿根廷是個盛產玫瑰的國度,阿根廷玫瑰精油享譽世界。布宜諾斯艾利斯市中心有座玫瑰園,當下正是玫瑰盛開,百態千姿更為這座歐陸風情濃郁的城市添加一份歐化了的詩意。而我要告訴世人的玫瑰並非阿根廷的某種植物花草,而是阿根廷大名鼎鼎的庇隆夫人——艾薇塔。一位讓全世界女性都為之驚羨的女性,一朵讓世間所有玫瑰都黯然失色的人間玫瑰。

  我不想簡單地敘述玫瑰的故事來滿足一種獵奇,而是期望透過這朵玫瑰喚起我們對自身命運的思考。

  輕輕拂拂去歷史的浮塵,那段離我們並不太遠的歷史印跡依然清晰。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風雲一時的庇隆主義及庇隆夫人傳奇曾讓多少人痴迷。艾薇塔——這個傾國傾城的人間尤物,這位風華絕代的庇隆夫人,這朵紅極一時的阿根廷玫瑰,曾綻放出如此無與倫比的驚艷。以至於今天我們回憶那段潮起潮落的歷史,來咀嚼這位不平凡的女性那令人激蕩又令人困惑的生平傳奇,眼前總似有她驚鴻一瞥的倩影。

  艾薇塔的一生猶如一曲阿根廷探戈,奔放、熱烈、異峰突起卻又戛然而止。讓無數聽眾亢奮、激昂,又給人一種耐人尋味的沉思。

  要說清楚這朵玫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恐怕還是得從她的人生起點說起。童年的經歷是她信念的全部基礎。

  她生活在一個社會等級森嚴的時代,她——一個鄉下女人的私生女,決定了其必然成為社會底層的墊層。許多高貴的白天鵝原本有着醜小鴨蛻變的酸楚。

  我的眼前似乎浮出一幅畫面:漆黑的鄉下,破舊的屋子,窗戶閃着明明滅滅的昏暗燈光,屋裡傳出踢踢踏踏單調的縫紉機轉動聲。透過窗子,燈下一張鄉下女人勞作的面孔,這是一位沒有丈夫卻撫養了5位孩子的母親。這台似乎永不停歇的縫紉機便是這一家六口人的全部生活來源。每一個人都要存活下去,就必須省略早餐。天黑下來進入夢鄉,是孩子們最美好的時光。待到天一放亮,睜開眼睛除了轆轤飢腸,便是世俗歧視的目光……

  我們不知道艾薇塔童年時代的細節,但可以肯定,那是一段夢魘人生,童年的艱辛一定給艾薇塔的人生留下了很深的印記。

  如果你希望得到幸福的人生,最好從一個幸福的童年開始,幸福的童年會讓你一生都充滿生活的憧憬。而作為一名政治家,苦難的童年則是一生的財富。我想,苦難給了艾薇塔最大的人生收益。

  美麗之花十之八九是苦難灌溉而成。正是這種苦難在艾薇塔幼小的心靈早早地播下了進入上流社會的夢想種籽。冥冥之中,艾薇塔似乎得到神諭:此生她註定要成為一個“大人物”。十五歲,她柔弱的外表之下,已經藏匿了一顆狂野的桀驁不馴的心。

  我們不知道這隻醜小鴨心裡重複過多少遍白天鵝的夢想,我們知道,在十五歲的某一天,艾薇塔心裡那種無所畏懼、追求命運的生命之火突然騰騰燃起!

  苦難讓艾薇塔比同齡人更早地成熟。

  十五歲,她毅然獨立地決定自己命運。懷揣着改變命運的信念和憧憬,懷揣着做大人物的夢想,告別家鄉,走進了布宜諾宜艾利斯。

  阿根廷的首都是一座混血城市,殖民地歷史將歐洲文化與南美風情揉為一體。五光十色的城市,傳統與現代攪成一團讓人眼花繚亂,目眩頭暈。

  一個無依無靠的十五歲少女走進這座城市,無異於走進一片南美叢林。

  她在這片叢林迷路了,她僅僅依靠本能在迷林中尋找和生存。

  霍爾巴赫說過:“利益或對幸福的要求就是人的一切行動的唯一動力。”艾薇塔是一個絕不放棄夢想的人,一旦跨出人生的第一步,便再也沒有路可回頭。

  艾薇塔是不幸的。她形單影隻,僅靠一人之力來與命運博斗。艾薇塔又是幸運的,上帝給了這隻醜小鴨演變為白天鵝的巨大潛質。十五歲的艾薇塔擁有了上帝給予女人的全部稟賦,而艾薇塔則把這種天生麗質發揮到極致。

  最終,她成為娛樂圈炙手可熱的名人。她先後扮演了英國女王伊麗莎白、法國皇后約瑟芬、俄國女沙皇葉卡捷琳娜,越來越多的掌聲將她包圍。在這些角色里她找到了那種高高在上、夢寐以求的感覺。但是,當戲終人散,一切歸於平靜,艾薇塔重新清醒:一切剛剛開始。她可不是只想做一件替代品,她要做真正的大人物!

  艾薇塔遊走於上流社會這片叢林,行色匆匆而又鍥爾不舍。她熟悉了叢林的所有路徑,已經不再有恐懼,只有那種令人亢奮、不斷撩動向上慾望的好奇。她一步步接近上流社會的人生筵席。可當她第一次站在那觥籌交錯的筵席邊時,發現座上濟濟人頭,滿是珠光寶氣,無論她是如何地打扮入時,桌上並沒有她的席卡。她只有侍立席邊的份。在那些貴族名流的眼中,她不過是一位侍女。

  在艾薇塔的內心深處,上流社會的筵席是骯髒而又高貴的。它是那樣令人心生厭惡,卻又是那樣令人神往。她面臨著嚴酷的選擇:要麼離席而去,要麼學會在泥塘里生存。

  她選擇了泥塘。她要用自己傾國傾城的容貌找一座實現人生夢想的靠山。她要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

  不管上流社會如何詆毀,不管多麼地遭人鄙視,艾薇塔表現出超乎常人的韌性和執着。

  終於,她遇到胡安·庇隆,生命中的主宰。不,她成為庇隆生命中的主宰。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一場生命的輝煌由此開幕。

  一場席捲阿根廷乃至南美的風暴悄然來臨。

  二

  庇隆與艾薇塔攜手震動了阿根廷上流社會。上流社會無法接受艾薇塔這麼一個“出身貧賤、不擇手段的放蕩女人”。在貴族名流眼裡,艾薇塔不過比風塵女子多了一件晚禮服而已。然而,艾薇塔對上流社會報以不屑。

  艾薇塔以獨到的眼光看準了這位庇隆上校的大好政治前途,而庇隆作為脫穎而出的政壇新星則沉湎於艾薇塔的美貌與聰慧。

  雙方都清楚對方有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

  此時的艾薇塔大氣如虹、意氣風發,肩負着命中注定的使命,開始向著人生的光明頂衝刺,對於一切阻撓她實現夢想的詆毀都報以不屑。

  她丘壑在胸,已經不在乎擠進上流社會的筵席了。索性扔掉所有裝飾,揭開苦難經歷的疤痕,向阿根廷宣布:我就是窮人,我有着窮苦的經歷。她開始以窮苦大眾代言人的身份在政治舞台上亮相。她要自己支起一桌筵席,那些有身份有份量的大人物只有經過她的點頭才能夠入席。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說不清,究竟庇隆是艾薇塔的保護神、護花使者,還是艾薇塔是庇隆的政治救星、幸運女神。可以肯定,沒有庇隆,艾薇塔這朵阿根廷玫瑰未必會有綻放的機會;而沒有艾薇塔,庇隆恐怕永遠難以達到政治頂峰,不過是名政壇的匆匆過客。

  艾薇塔精明地將庇隆粗糙的“平等民主”思想包裝成轟動一時的“庇隆主義”。她陪同庇隆在全國演講,她就象鄰家姐妹串門與窮人握手交談,用自己苦難的身世去爭取社會底層大多數人的支持。她那堅定的信念、洋溢的激情、美麗的外表和溫婉的笑容征服了阿根廷。那些身處社會底層的勞苦大眾更是成為艾薇塔的狂熱粉絲。他們太需一個為自己代言、屬於自己階層的政治領軍人物。他們欣喜地發現,這個天使般的人物竟是這樣與自己心心相通,具有如此迷人的親和力。

  艾薇塔用自己獨特的魅力成功地把庇隆塑造成人民的苦難救星。她把庇隆主義的種籽密密麻麻地撒在阿根廷人心中。

  不久,庇隆遭遇重大挫折,身陷囹圄,意志消沉,萌生退意。庇隆的對手一舉擊垮庇隆,而對艾薇塔,他們壓根兒沒有把她算計在對手之列。在這些人眼中,艾薇塔柔弱得可以忽略不計。很快,他們就意識到犯下一個致命的不可挽回的錯誤。

  艾薇塔實在是太聰明、太敏感,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政治直覺。她比這些強人更有遠見和洞察力。與庇隆的消沉相反,艾薇塔看準了人生的光明頂點離她咫尺之遙。她挺身而出,再次向庇隆和她的政治對手以及所有阿根廷人顯示了她的執着、果斷和超乎異常的強大能量。這位曾經的廣播電台著名主持人,憑藉其極富感染力的口才奔走於全國各地四處演講,開始了絕地反擊。她象一隻孤獨的拚命扇動翅膀的蝴蝶,憑藉雙翅不懈地搖曳,終於引動了庇隆主義的狂飆突起。

  整個阿根廷躁動了。全國掀起庇隆主義大潮。

  庇隆在民眾的簇擁中走出了監獄。

  自此,庇隆認定艾薇塔的價值,倆人正式結為伉儷。庇隆主義象烈火一樣在阿根廷各地燎原。

  艾薇塔終於走上政治前台,她痴迷地義無反顧地舉起庇隆主義的理想之火,把整個阿根廷燒了個透天亮。底層的勞苦大眾被發動起來,每一位庇隆主義者都無比亢奮。當權者感到了真正的恐懼。

  1946年,庇隆當選為阿根廷總統,27歲的艾薇塔成為阿根廷第一夫人。

  她終於成了真正的“大人物”。

  新的一頁開始了。

  歷史真正認識這朵玫瑰是在她成為“大人物”之後,而此前的一切我們姑且把它看作個人奮鬥史,只關乎個人的奮鬥和榮耀。而此後的一切,更凸顯為一種文化、一種信仰,從而更能夠引起我們對一段歷史的深思。

  27歲是艾薇塔的分水嶺。此前我們看到的是玫瑰的成長與綻放,此後,則是玫瑰泣血與燃燒。而正是這種泣血與燃燒讓阿根廷人永遠地記住了這朵似乎與天地同在永不凋謝的玫瑰。

  在庇隆就職的時刻,面對歡呼的民眾,艾薇塔輕輕地說:“我只是一個普通女人,一個協助庇隆拯救黎民的女人。我所能做的就是將庇隆與人民拉近到心連心的距離”。這段表白恰好寫照了艾薇塔那種神秘詭異不可抵擋的魅力。

  此時,艾薇塔已成為全民偶像,光芒四射。正是這種令人眩目的光芒讓她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的每一言每一行、每一招每一式都令人不由自主地加深痴迷與崇拜。

  舉國陷入狂熱之中,人們都在為這朵玫瑰歡呼。

  三

  那個時代,全世界都捲入了人類相互殺戮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誰也沒有顧及南美一隅卻是狂飆盡吹、驚天動地。蔽日塵埃中一桿大旗獵獵迎風,而旗手正是艾薇塔。

  她高舉庇隆主義大旗,把信條傳遞給每一個人。她陪同庇隆巡迴演講於全國各地,她為窮苦人爭利益,為無家可回的老人謀福利,當仁不讓地成為女性權益的代言人。她為社會救濟、勞工待遇、教育水平的提高奔走呼籲。她親自前往工廠、醫院和孤兒院給那些處在社會最底層的人送去溫暖和笑容。她建立第一夫人基金會和窮人救助中心,建立醫院學校並親自在一所大學任教,講授“庇隆主義”。她幫助庇隆與官員的腐敗現象作鬥爭。她出訪歐洲,其迷人的魅力令外國國民為之傾倒,被譽為“彩虹之旅”。甚至在她身患重病至生命的最後時刻還為阿根廷的所有女人爭取到投票權。

  她苦難的童年經歷決定了她的腳跟始終站在窮人這一邊。她幫助窮人改善生活的誓言,發自肺腑,讓窮苦大眾看作是自己人,是在苦難土地上開出的一朵驕傲的玫瑰,是“苦難中的鑽石”、“窮人的旗手”。毋庸置疑,艾薇塔沒有食言,她為自己的理想泣盡心血,她近乎偏執地為勞苦大眾燃燒着自己,許多老百姓家裡把她的畫像與耶穌的畫像並排貼在牆上。那個時代,艾薇塔成了阿根廷女人的象徵,成為阿根廷的觀世音。許多出生在那個時代的女孩都取名為艾薇塔。

  窮苦大眾用告別貧困的渴望編織出一道巨大的光環,艾薇塔端坐於光環中間,成為阿根廷的國家靈魂和民族精神領袖。

  然而,世事無情,星辰轉瞬殞落。

  1949年,艾薇塔被診斷為子宮癌。

  1952年7月,艾薇塔與世長辭。33歲,正是風華絕代,阿根廷玫瑰竟匆匆凋謝!

  拉普拉塔河在嗚咽,潘帕斯草原在哭泣,阿根廷舉國陷入失魂落魄般的悲痛之中……

  我坐在五月廣場的角落,獃滯地看着玫瑰宮,竭力去想像當時的場景。

  70萬人向艾薇塔的靈柩行禮致哀,那些曾獲得艾薇塔恩惠的人,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窮苦人,那些把艾薇塔作為精神支柱的人,哪一個都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不欲生。

  人們痛恨上帝,痛恨命運的殘酷,甚至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偶像的生命。這種對政治人物千真萬確的情感,中國人後來也曾擁有過。

  阿根廷玫瑰凋零。失去微笑玫瑰的庇隆主義就象失去了魔法的咒語,再也無法讓人着迷。失去了艾薇塔的庇隆再也不是庇隆。

  這朵玫瑰的光芒太過於耀眼,以致於如同她的綻放,她又是這般迅速地熄滅。庇隆主義就象一切喜溫性生物,一旦政治氣候冷卻便立馬失去活力,壽終正寢。和一切極端思潮一樣,庇隆主義最終沒有逃過蛻變為暴力專制主義的規律。1955年,庇隆被推翻,庇隆主義煙消雲散。

  然而,那個風雲激蕩的歲月讓阿根廷經歷了幾個世紀都不曾經歷過的大喜大悲,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那些最精華的部分被虛化為一種揮之不去的夢幻而永久地保留下來。

  艾薇塔,這位被阿根廷人譽為“國母”和“美洲聖女”的第一夫人,成為一種美麗理想的化身。幾十年來,阿根廷玫瑰的神話始終不曾泯滅,一直綻放在阿根廷人的夢幻里。

  四

  斯人已去,然而,傳奇卻遠遠沒有終結。

  艾薇塔成為阿根廷的神話,成為阿根廷歷史似乎總也掀不過去的一頁。

  艾薇塔死後,屍體經過醫學處理,被製成有史以來最獨特的木乃伊。后因國內政局動蕩,在她死後的四分之一世紀里,她的遺體輾轉漂泊於意大利、西班牙,幾起幾落,經歷之古怪驚險,不亞於她活着的時候。而每一次遺體的起葬都成為舉國熱議的話題,直到最後歸葬阿根廷。

  1978年,艾薇塔離世26年之後,有人想起了這朵逝去的玫瑰。音樂劇《艾薇塔》在倫敦公演,一曲《阿根廷,別為我哭泣》轟動世界,更多的阿根廷以外的人知道了阿根廷那段熱血沸騰的歷史。

  1994年,艾薇塔去世44年之後,又一輪玫瑰旋風颳起。有人將艾薇塔搬上銀幕,而主演則是大名鼎鼎的麥當娜。這位歌壇大姐大,卻也是當時有名的票房毒藥。特別是對麥當娜個人形象的評價幾乎激起阿根廷人舉國公憤。以致於麥當娜在阿根廷拍外景時經常面對抗議浪潮。

  說實話,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麥當娜的後來演出,無論如何也難以將這位惡女與“美洲聖女”聯繫在一起。人們對事物的判斷都是依據已有的印象,而真正決定事物本質的卻是藏在表象後面的那些骨子裡的東西。今天,我寧願相信麥當娜與艾薇塔有一種骨子裡相通的東西。

  據說麥當娜本人為了獲得該角色,拉下架子給導演寫了長達四頁的親筆信。這位風情萬情的性感女神、歌壇妖后搖身一變,一改往日目空一切、放蕩不羈的作派。為了讓阿根廷玫瑰再次綻放,麥當娜專門進行了三個月聲樂學習,一天不拉地在錄音棚里整整呆了四個月。

  麥當娜對艾薇塔的真誠就象當年艾薇塔對她的支持者。這種真誠令阿根廷總統為之感動,竟將玫瑰宮的陽台出借作實景拍攝。五月廣場,再次撥動阿根廷人神經。拍攝當天,麥當娜出現在陽台,一曲“阿根廷,別為我哭泣”令數千人深深感動,一時間,群情沸騰,如痴如狂,再現當年景象。

  電影《庇隆夫人》獲得空前成功,獲多項金獎。“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名噪於世。世人永遠記住了這朵曾經嬌艷無比、令阿根廷人痴迷至今的泣血玫瑰。

  五

  五月廣場,行人如織。

  我沉湎於玫瑰傳奇,陷入深深的困惑:一位年輕女子,無論她多麼美麗、多麼聰慧,為什麼會有如此巨大的能量?會有如此持久而深入人心的魅力?

  歷史已經證明,庇隆主義並沒有能夠拯救阿根廷。今天看來,當年的狂熱不過是一場群情亢奮的鬧劇。這場鬧劇給阿根廷以重創。風暴之後留下滿目瘡痍,動蕩和混亂連綿幾十年而不止。由此我想起了我們曾經走過的歷史,政治風暴30年之後,亦不知社會是否痊癒。

  艾薇塔的理想社會最終沒有到來,她的很多政治承諾在這片土地上永遠也不會實現。在她生前,頹敗之象已經顯現,但她已經無法將那些真實的情況告訴她的追隨者。庇隆主義風暴過後,勞工和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況更糟。人們發現這個社會並沒有什麼真正的變革,從而陷入深深的失落。

  可是這場風暴的真正根源是什麼?僅僅是因為這樣一朵驚艷迷人的玫瑰嗎?

  20世紀30、40年代,阿根廷經濟低迷、民生凋弊,民眾急切地期盼一位英雄來改變這一局面。艾薇塔不失時機地把一個野心勃勃的軍閥打扮成一位救世英雄,她用一種烏托邦式的夢幻把各種盲目衝動、企盼改變現狀的能量聚合在一起,並舉起旗幟親自引導人們向幸福來世出發。

  庇隆主義說到底是一種民粹主義大雜燴。庇隆鼓吹的政治主權、經濟獨立和社會正義雖然充滿了動聽的詞語,卻並不能在社會實踐中獲得成功。不只一個國家的歷史證明,民粹主義是一種能夠快速發酵的思潮,它往往在最短時間內爆發出驚人的能量。而這種狂熱的社會能量只能製造出一個畸型的社會,無法形成正常的現代政治體制。

  幾乎每個不滿社會現狀的民族、個人血管里都有民粹主義因子,都有一種用簡單直接方式解決問題的自發衝動。民粹主義往往高舉正義的大旗,佔據道德高地,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天然的道德優越感,因此,一旦對任何秩序形成衝擊,便有一種勢如破竹、摧枯拉朽的力量。但人們應當銘記的是:民粹主義永遠不是一種建設性力量。

  民粹導致亂局,亂局產生獨裁,這幾乎是不變的定律。

  貧困是民粹主義的溫床,絕大多數的窮苦人最容易成為民粹主義堅定的死心蹋地的追隨者。在社會矛盾加劇的時期,正是民粹主義勃起的最佳時期。對社會現狀強烈不滿的情緒,為民粹主義貯備了巨大而又可怕的能量。即使用常識的眼光來看,那些空洞的政治口號、虛幻的政治願望和並不精緻的政治謊言,都能在嚮往美好未來的普通民眾中引起強烈共鳴。身處底層的大眾往往會憑情感和直覺而自覺地在某個政治旗幟下聚集。回顧阿根廷玫瑰綻放的時代,勞苦大眾是庇隆主義最馴服的力量,到最後他們又是受害最深者。在現實極其嚴酷的時刻,夢想便是最好的寄託。普通民眾永遠不知道實現夢想的真實可能性是多少。嚴酷的事實是,每一次民粹主義大潮湧起的時候,只有野心家和獨裁者才是真正的獲利者。退潮之後的苦難則是由普羅大眾來買單。

  令人困惑的是,那些深受其害的底層民眾並不認可這種危害,反而把各種機會主義的政治人物當作永久的精神寄託。

  令人困惑的玫瑰必然生長於令人困惑的土地。

  也許,每一次歷史的曲廻,即使帶走了夢幻般的美好時光,也會給一無所有的人們留下一生不解的心結。

  直到今天,我們還是毫不懷疑艾薇塔的一生是“為窮人燃燒自己”的一生。譬如她對窮苦大眾傾吐心聲:“你們的苦難,我嘗試過,你們的貧困我經歷過。庇隆救過我,也會救你們;庇隆會支持窮人,愛護窮人。如果不是這樣,他怎會對我寵愛有加?”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她說:“我本平平庸庸,無足輕重,不該受到各界的殷殷關懷。大家一視同仁,你我心連心,來分享我的生榮死哀”。這真是一種蕩氣迴腸、平和淡定而痛徹心肺的哀婉,哪一個聽眾不百感交集?

  艾薇塔知道人生如戲,問題是她把每一道場景、每一個細節都做得那麼精緻、到位。從她口中不經意間吐出一句呢喃,便是那般感天動地。

  艾薇塔用一腔讓世人確信不疑的真情描述了一個現實社會永遠無法實現的烏托邦,其心至誠,其志彌堅。

  艾薇塔的成功之處在於,她把主義編織成一面旗幟,讓旗幟成為一種信條。她把自己的全部真誠、全部情感和她全部的苦難經歷都溶進她的政治信條里,讓政治信念、個人情感與民眾一起共鳴。

  苦難孕育民粹主義,民粹正義造就政治梟雄。人們早已看慣了那些面目醜陋、心理陰暗的政客,第一次在南美洲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發現了一朵形象清麗、心地磊落、舉世罕見的阿根廷玫瑰。

  一隻昆蟲也可能在民粹主義狂熱中膨脹為巨獸,何況一朵嬌艷的玫瑰?象這樣一朵玫瑰,即使她所持的信念過於偏執,靈魂也定然沒有污垢。

  我想起了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之所以深得人心,在於她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積德行善。人們供奉她、感恩她,就在於人們在無力無奈之時能夠得到幫助。如果她也製造一種主義,信奉這種主義的信徒幻想從主義信仰中獲取利益,那這個世界可就熱鬧了。對於阿根廷的窮苦大眾來講,艾薇塔就是一位創立了主義、讓世界很熱鬧的觀世音。

  社會現實很多時候是很可悲的,狂飆突進時期用極端方式獲得的利益並不能轉化為體制性成果。因為無法用一種非正常的極端方式去長期持有它。就象庇隆主義所依賴的最重要支柱——勞工運動,最後亦遭庇隆軍事獨裁親手荼毒。歷史有趣的一面是,人們往往會因為曾獲得過短暫利益而把某個政治人物當作永恆的救星。

  我的腦子一直還在想着玫瑰的話題,廣場的另一角,國家銀行的街口出現一批遊行示威的人們。上千人的隊伍舉着旗幟、拉着橫幅很是熱鬧,一打聽,是爭取失業救濟權利。警察在維持秩序,玫瑰宮前也沒有特別的警戒。

  我在想,今天的阿根廷應該比60年前成熟多了,即使艾薇塔神話般地活在阿根廷人心中,人們是不是真的還渴望再來一次玫瑰綻放?

  我回頭看看玫瑰宮,玫瑰宮沉寂默然,顯出一股淡定和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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