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山那狗

　　在我記憶的長河裡，總有那麼一個人的身影在我夢裡縈繞徘徊……每每看到他稚嫩的背影，我試圖靠近他，很想伸出雙手去拽住他，可他哀傷的的背影稍遜即逝，原來只是空夢一場，徒留傷悲於心底，唯有記憶永存心中。他就是我少女時代的白馬王子——橋。

　　八十年代中晚期的那年春天，我們一家搬離四合院的老屋，喬遷新居，搬到一處叫“太陽坡”的小山上。那裡依山傍水，綠樹蔥蔥，鳥語花香，真有點陶淵明筆下“世外桃源”的意境，很是討人喜歡的居家之地。這裡唯一一戶鄰居是和我們家家境差不多的楊家，他們家的頂樑柱（父親）也在離家一百多里的寧鄉縣城工作，家裡有兩個女兒，一個寶貝兒子，母親也和我母親一樣淳樸勤勞。我們一家的到無疑來給這個寧靜的院落增添不少生氣和歡樂！最有趣的是他們家那叫“橋”的兒子和我同一屬性——一頭倔牛，也喜歡下河抓魚，上山摘野果果，喜歡玩槍戰、滾鐵環、翻跟斗，還喜歡養小狗、小貓，最主要的是他也很喜歡文學。這樣一位志趣相投全能型的人物很快在我心中盪起陣陣漣漪，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夢想着長大以後能和他手牽着手一起邁入神聖的婚姻殿堂，過着牛郎織女般的生活。常言道：日有所思便夜有所夢。我每天放完學回家書包一丟，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他家前坪的竹園裡盪鞦韆，肆無忌憚地呼喚着他那與眾不同的小名——橋寶。這個稱呼只有我才能叫，其他人稱他為橋寶，他會很生氣地回答：你才是寶呢。在夢裡我呼喚他這個“雅名”千萬遍，似乎都不厭倦，只是每每醒來的時候還在默默念叨“橋寶”，偶爾忍不住“咯咯”傻笑，弄得母親數次莫名其妙地追問我什麼事情如此開心，是不是考試考了一百分？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回答："是啊，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母親並不知道少女情竇初開的夢裡只有橋的身影占駐了主要位置，愛情的種子不知不覺中悄無聲息的發芽了，每日里只要能見到他就是我最大的快樂了！

　　“咚咚咚”，天剛蒙蒙亮，橋習慣性輕輕敲我們家掩映的門，提醒我該到離家三公里的學校上課去了。每每這時是我最高興的時候，終於有個伴陪我一起翻山越嶺上學，怎能不高興呢？唯恐他在外面等待太久，草草扒了幾口飯，躡手躡腳地關了門，便和他一道背着沉重的書包上學去。一路上我們要翻越三座不算很陡峭，但有些許幽靜的小山。像我一個女孩子家，如果大清早獨自一人行走在這幽暗的小山上，一定會莫名生出好些個奇怪的念頭，想象着冷不丁冒出個大人們常說的狐狸精，或者是黃鼠狼、大色狼之類的恐怖畫面，我毫無疑問會逃命似的撒腿就跑。可憐我獨自一人翻越這些山峰整整兩個年頭，雖然沒有遇到傳說中的妖魔鬼怪，但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時時躍入我的腦海，心裡因素的使然，當我行走在高低不平的山坳上，時時保持耳聽八方，眼觀四方的習慣，生怕撞見不該撞見的怪獸，不得不打起飛腳往前沖，氣喘吁吁的我跨入學校大門的那一霎那，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湧上心頭：啊，我終於安全到達了。自從和橋一家做了鄰居，橋和我也在同一個學校讀書，自然而然每天清晨有他一路的保駕護航，我再怎麼膽小如鼠的心也變得強大了許多，再也不用疾步前飛了，可以和橋一起駐足欣賞漫山遍野五彩繽紛的映山紅、月季花、槐花、野菊花……瑰麗的身影了；可以和橋一起在高低不平的山坳上互相追逐嬉戲了；可以和橋一起用心吟聽花鳥蟲魚時而高亢，時而婉轉的鳴唱了；可以和橋一起盡情享受在山霧中漫步行走的浪漫情懷了；可以和橋一起舒坦地躺在河堤上邊看書邊放牛邊吟詩作畫了；可以和橋一起哼着當下流行的歌曲，頂着簸箕，提着提桶，下河抓魚蝦了；可以和橋一起在涼風習習的夏夜，搬出家裡的涼席，數着天上閃爍的星星，海闊天空神聊到深夜了……在一起的歲月是快樂而又舒心的，短短的幾個月里，我這個在別人眼裡沉默寡言的小蠻牛變成了一隻快樂的小鳥，每日里在他面前嘰嘰喳喳唱個不停，為的就是吸引他那閃爍的目光。

　　也就在那年秋天，我不緊不慢地跟在橋的身後，一聲不響想着心事：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呢？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默默地喜歡着我這頭笨牛呢？“汪汪……”突然一隻彪悍的狼狗對着我們一陣狂犬，出於本能我緊緊地抓住橋剛勁的臂膀，像只恐慌的麋鹿躲在他身後，瑟瑟發抖中兩腿發軟，心狂跳不止。“嗨，瞎了眼啊？”從不說粗鄙話的橋下意識推開我的手，蹲下身子拾起一塊小石頭不偏不倚對着狼狗砸過去。“嗷嗚嗷嗚”狼狗一陣哀嚎，夾起灰溜溜的尾巴頭也不回地跑了老遠。“哼，狗仗人勢，不就是一隻村委書記的狗腿子嗎，竟敢在我面前撒野，找死啊！”橋咬牙切齒地罵罵咧咧。橋說痛恨的並不是這隻狼狗，而是仗勢欺人的村支書，村支書是個欺軟怕硬的傢伙，尤其欺負像我母親和他母親這樣老實本分的四屬戶（老公在外工作），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讓橋痛恨村支書，就是他偷偷告訴橋，說橋不是楊家的種，是和另外一家沒有女孩的人家做了掉包計，想續香火。當橋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分明感受他內心無處訴說的痛苦，卻無法找到合適的理由去安慰他。他說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從別人口裡當面說出來就有盤弄是非的感覺，讓他很不是滋味，他想離開這是非之地，越遠越好。我獃獃地望着他，羞澀地從牙齒縫裡莫名擠出幾個字：“你不要我了啊？”“啊？誰說的？我，我怎能不要了你呢？”橋結結巴巴的樣子甚是可愛。他楞楞的眼神露出少有的無辜，心高氣傲的他在我面前像換了個人似的，抬起手輕輕擦拭我眼角的淚花，喃喃道：“走，別小孩子氣了，上課遲到了不好！”而後彎腰拾起我跌落的書包斜挎於左肩，右肩則挎着他自己的書包，溫暖的臂彎順勢繞過我的脖頸。瞬間，熱淚盈滿了我的眼眶，我羞澀地掙脫他的臂膀，倔強地奪過書包飛奔在幽靜的山道上。“等等我啊！別跑這麼快，會摔跤的。”橋在後面丟下書包甩開膀子拚命追，他追逐的腳步和那有些稚嫩的呼喚聲回蕩在我幸福的心田裡……

　　春去冬來，和橋相處的分分秒秒我都格外珍惜，心中曾無數次幻想長大后成為他現實中的白雪公主的美夢與日俱增 ，可現實往往與夢想背道而馳，當年冬天，他們一家農轉非搬離了太陽山，去了寧鄉縣城他父親的根據地。我躲在無人的角落裡偷偷哭泣，希望與失望並存的內心誰人能懂？我希望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的他能記起我對他的依戀，到我們相約的地方來找我。失望在於他去縣城的那天風雨交加，他沒來得及到我家和我道別，便被他父親強行推上了車。

　　數月里他來過幾封信，沒有訴說對我的思念，只說他在那裡結交了許多新朋友，生活的很好，還給我寄來數本《小溪流》，要我堅持夢想，好好學習！可我一封信都沒回，不是我不願意回信，只是想隨着時間的推移， 讓他漸漸淡出我的記憶 ，怕觸及那無盡思念里無法自拔。我經常會通過他原來的好友或我父親有意無意的話語我了解到他在縣城生活的情況，聽說他學習成績在年級名列前茅，空餘時間還在寫小說。聽到他的好消息，我的內心由衷的為他高興！欣喜之餘也會有失落感如影相隨，感覺我和他的距離不只在空間、時間的距離，更多的是我家裡和他家裡地位的懸殊（當年他父親已榮升為某局的副局長），以及與他在文學道路上上飛速前行的步伐我無法齊頭並進，還有他跳躍式的思維更讓我望塵莫及，我只能默默祝福的心思了。

　　其實幾年裡我都沒有停止對橋的思念和關注，也就在他去縣城第三個年頭的那年暑假，從鄉下去他縣城做客的兩個表弟要求他帶着他們去那個離他家不遠的河畔去玩耍，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他們走在乾裂的河床，他卻一不小心掉入了河中，他的表弟急得不知所措，慌亂中跑到河堤上拚命呼喊在河中划船的船夫，求他們救救橋，可船夫搖到近前一看，提出要一千塊錢才答應救人，等到橋的父母急匆匆從單位趕來，擺出現金央求船夫將橋救上來，為時已晚，打撈上來的橋渾身體無完膚，早已停止了呼吸。噩耗傳來卻是一個月以後，連橋最後一眼都沒看到，當時的我在眾人面前忍不住放聲大哭，我哭泣的不只是對橋無盡的思念，還有對那個見死不救唯利是圖的船夫的咒罵。

　　許多年裡我都不願提及關於橋的任何事情，怕揭這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也就在今夜，當我含着眼淚提筆寫下我和橋的故事的時候，多想告訴橋： 你的離去給我重重的一擊，所幸我並沒有喪失對生活呼喚愛的信心，物慾橫流的當今社會裡還是有無數人在傳播愛，用愛的行動證明愛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