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調料叫思念

　　一個節日，我們在本地一家能上檔次的餐館里聚餐。和稍有檔次的餐館的一樣，有包廂，每一個包廂都有一個溫馨的名字。

　　人到齊了。服務員開始上菜，每上一道菜都報上名來。有一道菜叫“薇菜燒豬肉”。看着這道菜，我忽然想起了一首叫《採薇》的詩，這詩出自《詩經》。

　　二千多年前初夏的一天，晴空朗日。陽光不溫不火，恰到好處。千山疊翠，大地堆綠，萬物生長繁衍，蓬勃着一派生機。蟈蟈在叢草間歌唱，蚱蜢你追我逐。一個提着竹籃的女子，在南山上漫不經心地採摘薇菜，不時地極目遠眺。她牽挂着一個人，那人出門在外，是她心愛的男人。好久好久了，沒有他的音訊了，她為他擔憂。望眼欲穿，悲從心來。《採薇》述說著一個古老而美艷的故事。

　　思念，總是那麼動人。被思念和思念着，都是一種甜蜜，一種幸福。距離，產生思念，思念演繹美好。如果說漂泊在外的人，宛如一隻風箏，那麼，思念就是那綰着風箏的線。線斷了，風箏就再也飛不起來。這根看不見的線，往往成為遊子異地堅守的精神支柱，足以戰勝一切艱難險阻。

　　人不是為了製造思念，才要別離，遠行。所有的別離、遠行，都有不得已的充分的理由。為名，為利，或為其它的什麼東西。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遠方都是一種極具殺傷力的誘惑，因為遠方永遠是未知的。因為未知，故而神秘，充滿希望。在男人的字典里，最流行的詞條是征服。喜新厭舊，是男人的本性。

　　“但得兩情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反過來說，朝朝暮暮的廝守，未必能兩情長久相悅。有一種很流行的說法，叫審美疲倦。故而，夫妻之間，有“小別勝新婚”之說。

　　但是，凡遠行，都是前路漫漫，山高水遠。所有的別離都可能是意外的開始，充滿着可怕的變數。江淹的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窮盡了別離的悲苦。生離可能就是死別。別離的苦痛和思念，既普遍，又漫長。“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有家不能回，愁腸百結，將思念的痛苦發揮到極致。

　　現代人，交通便捷，信息發達，即使遠行，也可日日煲電話，甚至視頻會話。哪怕相隔萬重關山，乘坐飛機，一天半日也能會面。時空的人為改變，縮短了思念的長度，淡化了思念的濃度，使思念也成了一杯速溶的咖啡。想來，提着竹籃爬上南山痴情眺望遠方的女子的經典畫面，只有在詩經里才見得着了。

　　我挑了一根薇菜，細細的咀嚼起來，感到是在咀嚼文化，咀嚼歷史。

　　思念，無論是苦是甜，有思念存在，內心的那塊水域就是豐盈的，充實的，生機勃勃的。於是，感到古人比現代人有意思，生活得更有情調，更有詩意。

　　薇菜，這本來很平常的東西，現在可算是稀罕物的。時下流行環保，綠色，薇菜可以稱得上真正的綠色食品。如果一個還願意爬上南山去採薇的現代女子，但只可能有一個原因：薇菜值錢。

　　薇菜這東西，老家那地方就有，我們叫蕨。老家是山地，既產水稻，也產包穀。這樣的地方俗稱二高山。蕨一般長在田邊的山腳，或者是沒有樹木的荒坡。春天發芽，初夏抽苔。那苔很特別，像舉着的一個個問號。苔的頂端，毛茸茸的一團，向下卑謙的垂着，像做了錯事惴惴不安站在老師面前聽候發落的孩子。嫩嫩的時候，將苔的頂端掐下來，就是薇菜。

　　通常情況下，我們是將薇菜洗凈后，在滾水裡撈一下，然後，冷卻晾乾，再加上食鹽、辣子、蒜泥之類作料，涼拌，作為當令的小菜。鄉下人從來沒有把它看在眼裡，這東西是上不得席面的。

　　蕨的根，含有澱粉，和沒有深加工的苕粉一樣，略帶黑色，沒有什麼特別的氣味，可以食用。平日里，沒有人去招惹它，但是遇到荒年，可是救命之物。現在，也成了稀罕物。世事難料，這些本來極普通的山野之物，搖身一變，烏鴉成了鳳凰。

　　薇菜燒豬肉里的豬肉，是本地特有的臘肉。薇菜，是干品。被臘豬肉濃濃的湯汁浸泡的薇菜，吃起來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很多年都沒有回老家了，思念是有的，但不苦。雖相隔並非千里萬里，但主要還是因為交通不便。那亂草繩一樣扔在坡上的小路，想起來就令人畏懼。老家也沒有什麼親人了，都搬到了條件相對好的地方去了。沒有搬走的鄉鄰，屈指可數。據說，大部分地方都長滿了樹，荊棘叢生，經常有野豬成群結隊地出沒。倒是經常在夢裡回去。夢的主題也基本一樣，都是童年生活的一些碎片，很溫馨。

　　人，很奇怪。年輕的時候，只顧悶着頭往前趕路，似乎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也不知道到底要到什麼地方去。走，就是目的，快樂。走得越快的人，越是人們眼裡成功的人。這樣的人，越走離家越遠。有的甚至漂洋過海。成家了，故鄉變成了他鄉。思念是有的，比如思念父母，比如思念心愛的人，比如思念朋友。打打電話，寫寫信，問題似乎就解決了。這思念，就像一壺茶，隨着換水的次數增多，味道也就淡了下來。因思念而刻骨銘心的，傷心欲絕的，可能比現在的處女還稀罕。

　　當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走着吃力了，這才放緩腳步，大多數人仍不肯回頭。直至走不動了，停下來，才想到回去的問題。想沿着來時的路一步步走回去，才悚然發現，已經沒了回頭路，再也回不去了。老了，卻成了一個迷路的人。多少有些後悔，但已於事無補，只有藉助回憶安撫躁動的心靈。往日的點點滴滴，都成了美好的思念。這種思念，就像低烈度的酒，喝得再多，醉人卻不傷人。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相愛的卻不能相擁，一輩子的牽腸掛肚。

　　作為現代人，思念雖然被飛躍發展的科技橫刀奪愛，但依然是生命中一個內容。因為，別離無處不在，隨時都在發生。因此，一個人總會有點牽挂，有點思念。試想，一個人，要真是沒有點什麼東西讓他牽挂，沒有點什麼值得他思念，那這人無論怎樣成功，怎樣輝煌，一定空虛得緊，無聊得狠。

　　思念，是生命中的調料。沒有它，日子就像白開水一樣，寡淡無味。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這樣的詩句，這樣的意境，真的很美，很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