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青龍寺《修改版》

　　風，雨，古寺，漸行漸遠的身影，四野澄碧，天地蒼茫。青龍寺的禪意，氤氳於歷史上空飄搖的風雨。

　　青龍寺位於古鎮瞿家灣之野，百里洪湖西北坡岸。寺內殿宇宏大，暮鼓晨鐘；亭台樓閣，茂林修竹。莊嚴。寧靜。幽美。

　　難得炎炎酷暑一日陰涼。午飯後，遂邀摯友見聞作古寺半日游，以收拾閑得凌亂的心情。

　　甫近古寺，即覺寂靜幽深，恍惚如返清晨。寺旁濃蔭蔽日，殿閣掩映。香樟隔路相擁而抱，仰頭遂不見天。周遭靜極，唯聞風中纖枝碧葉交頭接耳，“沙沙”之聲自近而遠，似眾少女低低淺笑，嘩而四散。空氣瀰漫草木清香，聞之心喜。

　　青龍寺屬禪宗一脈，故山門鐫刻“青龍禪寺”。湖北為禪宗發祥地，高僧輩出。黃梅四祖寺、五祖寺天下聞名。六祖慧能，也是在黃梅師從五祖弘忍。四百年前，那位在此湖鄉草地弘法的僧人，已消失於歷史長河，渺無蹤跡。此刻，佇立山門，徒生幾多感慨。

　　解放前，此地坡岸高俊逶迤，坡下碧荷接天。古寺依勢而建，殿閣青磚黛瓦。煙波浩渺中，寺宇兀立，似青龍翹首；濁浪排空時，坡寺渾然，似青龍鎮瀾。檣楫北向，唯見青龍則安。古寺因此得名。解放后，舉國大興圍湖造田，寺前煙波從此不復。舉目四望，沃野千里，碧浪翻滾，依稀彷彿當年盛況。然碧荷紅蓮，只在記憶中搖曳生姿。

　　山牆噴繪着中外名人對佛教的評說。其中，瞿秋白說：“無常的世界觀，菩薩行的人生觀，引導我走上革命的道路。”朱光潛說：“佛教以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業。”這兩句頗動我心。或許，以菩薩行的心態處世，我們能行之愈遠，行之愈暢。

　　進得山門，左右兩邊即是鐘樓、鼓樓。鐘樓供奉着伽藍菩薩，也就是家喻戶曉的關公。卻不知三國名將如何成了佛教的菩薩？殿前一副對聯：晨鐘暮鼓驚醒紅塵名利客，佛塵經聲喚醒東土迷路人。對聯頗耐玩味，只是覺得“東土”似可換成“濁世”。迷路之人，舉世皆有，何獨囿於東土？鼓樓供奉着菩提達摩。殿前也有一副對聯：金鐘鳴早課虔心方得果，木鼓響晚功盡意始起因。“虔心方得果”容易理解，只是不解盡何“意”，又起何“因”。我與見聞論而未果。

　　游過鐘樓、鼓樓，再向前，正中便是天王殿。天王殿供奉着彌勒菩薩。我曾將彌勒菩薩和阿彌陀佛混為一談，後來才知彌勒不是佛，只是菩薩。彌勒菩薩挺着大肚子，笑容可掬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也成為中華民族人文精神的一部分。

　　天王殿後即是大雄寶殿。殿內三尊佛像如坐雲端，抬頭仰望，尊尊佛像均慈眉善目，若有所思，似乎正悲憫着苦海里掙扎的芸芸眾生。這三尊佛像應該是釋迦摩尼三身像吧？三尊佛像後面供奉着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大殿兩側分立着十八羅漢。十八羅漢皆表情豐富，生動傳神，洋溢着濃濃的人間情懷。

　　大雄寶殿兩側是觀音殿和地藏殿。繞殿左行，是一片森森竹海。修竹未見搖晃，卻聞竹浪呼嘯。天愈發陰沉。隱約見林中朱影綽約，宛若萬綠從中一點紅。信步林中，如入深海。見朱亭一座，亭前墓碑愀然林立，為萬濤、孫德清、潘家辰、胡慎己安息之所。這些紅軍高級將領均在“肅反”中被錯殺於青龍寺。

　　作為家鄉人，我比較關心這段歷史。湘鄂西根據地的“肅反”，根源於王明的“左傾”路線，始作俑於鄧中夏，喪心病狂於夏曦。1931年3月15日，夏曦抵達洪湖。不久，任中革軍委湘鄂西分會主席。湘鄂西蘇區第一次“肅反”開始於1932年4月，先從地方開始，爾後波及到紅3軍。紅8師的特務隊長因殺老百姓的雞吃，違反紀律。受審訊時，他承認自己是“改組派”。翌日，紅8師參謀長鬍慎己被逮捕，隨後被殺。文家墩戰鬥結束后，夏曦逮捕紅3軍參謀長兼紅7師師長孫德清。省委巡視員潘家辰被捕后，右手被打斷，但至死不承認自己是“改組派”，並大聲喊叫着要拿刀來，剖開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拿出來，看看是黑的還是紅的。後來又連續毒打，關節全被打斷，最後他只求一死。根據潘妻庄曉東回憶：“萬濤被捕后被通宵拷打，哀號之聲慘不忍聞。等到打到不能再打了，便召開公審大會，讓群眾以亂棍當眾打死。”賀龍回憶：“即使在戰鬥最激烈時，夏曦依舊搞‘火線肅反’。洪湖幹部是殺完了。紅三軍有的連隊前後被殺了十多個連長。夏曦在洪湖殺了幾個月（即第一次肅反），僅在這次肅反中就殺了一萬多人。現在活着的幾個女同志，是因為先殺男的，后殺女的。敵人來了，女的殺不及才活下來的。”

　　竹影森森，搖曳下星星點點的雨水——竟不知何時下雨了。風似乎也更大了，竹浪陣陣，呼嘯凄厲，似乎無數鬼魂在哀嚎。風雨中，陰冷之氣盡顯肅殺，我和見聞悚然相視，不忍再片刻停留。

　　我們跑入地藏殿以避風雨。地藏王菩薩的穿戴彷彿《西遊記》里的唐僧。觀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都是居士得道。只有地藏王菩薩是出家人。殿內四壁噴繪各種地獄景象：拔舌地獄、鞭撻地獄、斫截地獄……種種慘狀，都有宣揚因果報應不爽之意。

　　我心念一動，拿出手機搜索夏曦簡歷：夏曦是湖南群眾運動的重要骨幹，湖南早期社會主義革命青年團員之一。1931年1月，在中共六屆四中全會上被增補為候補中央委員。3月被派往洪湖革命根據地，任中共湘鄂西中央分局書記。從1931年到1934年，他積極貫徹執行王明的“左”傾冒險主義路線，犯了肅反擴大化的嚴重錯誤，給洪湖革命根據地的黨團組織和紅三軍造成了重大損失。1935年冬，任紅六軍團政治部主任，在創建湘鄂川黔革命根據地的鬥爭中，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然最後一則史料讓我心頭一震：1936年3月，紅軍長征至貴州畢節地區，夏曦溺水身亡。死時35歲。

　　夏曦溺水的情景有兩個版本:有人說當時周圍無人，也有人說他的戰友就在附近。當時，他的紅軍戰友是否就在周遭，歷史久遠，已無法考證。

　　靜默立於殿前。雨霧蒙蒙，天地蒼茫。竹林模模糊糊，綠浪洶湧澎湃。怒濤陣陣，聞之心驚。夏曦在水中呼喝求救之聲，似乎依舊在青龍寺的風雨中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