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門舊事

　　因為平常吃飯、活動大多在左側的房子一邊，右側房子早年大祖母一人居住，大祖母歿后一直出租於房客，通往正屋的邊門總是關的，白虎門走廊基本不走，去正屋走青龍門一邊走廊。清楚記得在青龍門內側的白壁上，墨筆豎書着“對我生財”四個字，白牆黑字異常醒目，字體不大，不失娟秀，但不知道何輩所為？

　　據青龍門內側小天井的基礎判斷，本應該跟白虎門那邊對襯建造一口水池的，但幾代下來始終沒有建成？青龍門出去，外邊是個大園地，與我家正屋毗鄰有三間矮平房，雖然已經頹敗不堪，但坐北朝南前面有一片菜地，這家人的房子跟我家正屋靠得很攏，牆與牆之間容不得一個人的弄堂。菜園的南面是高家院子，現在依然稱高院，據說高家本來建房子的，不知何故沒有建成，卻留下比人高的石灰沙牆。東邊是座牛欄，靠西我家房子擋着，只要太陽偏西，我家的屋影遮去了整個菜園，園子失去了光照，青龍門外黯然許多，地上是青菜，頭上是藍天，園子一片青輝，讓青龍門外幽中生寂。

　　雖然矮平房有主人，但見不到一條出入行路，主人像野貓穿走在菜畦溝中，東側的盡頭一扇柴門掩着，出了園竹林中有一所牛欄，牛欄往右再往右拐與外界所謂的大路溝通。經常看見陌生人竄進死弄堂，貨郎人卟咚卟咚搖着鼓，吆喝：鵝毛鴨毛換糖——撞到園牆才知走不通，外地來參加會議或串親戚不免誤入歧路，七折八彎不見底，回頭又不見有來人，唯恐中埋伏，趕緊轍退。

　　在我的記憶中，青龍門一直處于禁啟狀態，是我家沒有權利從園子出入？還是自己不願開門？園子分明屬於人家，但在沒有路的情況下開門幹什麼？所謂門路，有門就有路，但事實並非如此。

　　跟白虎門相反太陽最早照到青龍門上，東西兩個極端，造成這兩頭門破敗不堪，同時斜風狂雨從門檻潑進，走廊全是水，幸虧天井負兩口水池“海納百川”，經常受日晒雨淋，門板早已開裂，扭曲的像鍋巴一樣翹起，大約我五六歲，撲到門縫去看外面的園子，也許正好是秋天的景象，見漏洞百出的平房前，帶穗的狗尾巴草像稻禾一樣繁茂，秋風吹來，稻浪似的翻滾，忽見瓦檐上跳下一隻大黃貓，它頃刻間隱沒在亂草叢中，我正在揣摩大黃貓去了哪裡？突然間聽到一陣啪啪啪的追打聲，兇器大約是一把掃帚？大黃貓遇到突然襲擊，一邊嗷嗷叫着，一邊屋裡上躥下跳，傳來罐子落地摔破的聲響，大黃貓困獸猶鬥，猛的從掃帚底下逃脫，一個虎撲衝出牆洞，縱身躍到圍牆上，我果然看見他拿着一把禿掃帚，喘着粗氣追到門口，大黃貓驚魂未定的回頭瞪了一眼兇手跳下圍牆。

　　倷媽的X！我剝你的皮，吃你的肉——主人一手倒持着掃帚，一手叉着腰，像萬夫莫當的關雲長。

　　主人素來深居簡出，據我所知他同外界幾乎沒有往來，那時他正值二十多歲的青年。沒有老婆；——不過後來也沒有老婆，至於他的模樣依稀還能記得，一雙鼠眼，尖嘴巴，扎牙齒，面頰下有枚黑痣，黑痣上生有三根虯髯，他有時沒時的捻毛玩耍，一圈一圈像根懈了的彈簧，常戴一頂革質禮帽，帽沿總壓得很低，見女人嘻嘻嘻的笑，獠牙扎出，死魚眼一眨不眨盯着看，涎液挂面似的落下來。

　　母親知道兒子需要媳婦了，去求媒人，說兒子再娶不到老婆要花痴……媒人知道他的底細，說要有門當戶對的人。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女人看過不是“橫頓首”，就是回去再無下文。聽說後來有個女人，請她吃飯，見家人捧出一碗螺螄，螄螺一碗，見豬肉，阿五肉一碗，這女人笑着數起來，家人覺得女人鐘頭不準，按理呆婆配痴漢半斤對八兩，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回絕了，再沒女人上門。

　　獨居破屋他覺得寂寞，還是身邊沒有女人，他憤恨致極，且行為愈加乖戾。他拿漿銹疙瘩的破洋油箱剪開，展開把它整平，去補貓逃出的牆洞，也許跟家裡人鬧矛盾，也許因為恨大黃貓，心裡總憋着一股怒火，拿棰或別的什麼東西，狠敲掛着的洋鐵皮，原本像冥府一般的闃寂之地，發出心驚肉跳的響聲，緊接着“豬狗畜生”的詈罵，可恨的往往我不注意或剛剛淡忘，突然一陣猛敲，提心弔膽惶惶不可終日，防備他敲的時候，唱起了“十八相送到樓台”，當你放鬆警惕猝不及防咣當一下，我害怕園子的主人，不聽話的時候，祖宗拿他來洞嚇我，你不聽話，我把門開開——讓donghailongwang他來抱去！以此來要挾我，我拚命奪住栓門杠不放，死活不讓開門，天不怕地不怕，只怕donghailongwang！治我頑劣的一劑良藥。

　　一次，我去門縫偷窺園子的動靜，眼睛貼到門縫發見外面也有一雙眼睛正看着我，他用小末手指拉大嘴巴，一副饕餮相，大拇拉眼皮，眼皮外翻血出淋淋的樣子，一圈圈的虯髯觸到門板，伸着血紅的舌頭，嚇得我差點昏過去，驚魂未定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怎麼知道我去偷窺呢？

　　在我幼稚的心靈中永遠定格着這魍魎的身影，留給童年不是追花蝴蝶，而是一個可怕的夢魘。

　　好一陣子沒有聽見他有任何聲響，突然傳來說他死了。說他的定糧被家裡人佔去了，一天喝不上四兩薄粥。鐵也好，鋼也罷，他再沒有力氣敲鐵皮罵人了，安安靜靜的死去……然後大黃貓像狐狸精，只聽見叫聲，卻看不見身影，神出鬼沒。

　　2012-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