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女孩惠美子

　　1

　　惠美子是我們對外漢語係為數不多的幾個留學交換生之一。嬌媚靚麗，中文流利。作自我介紹的時候，她說她的目標是掠一名中國男子。她一邊說一邊直盯着范熙看，目光灼灼，我沿她的視線望去，斜斜瞧見范熙低了頭，臉色如浸染煙霞一般嬌羞。

　　然後，我傳給范熙簡訊，“你要是賣國跟她，哈哈，我當下就宰了你！”簡訊中夾了喜滋滋的笑臉，壓下我沸騰的醋意。

　　范熙回頭望我，帶着事不關己的無辜表情，苦苦求饒。

　　伊滕惠美子，從日本京都遠到而來的女孩。搬來我們宿舍的時候，她喜歡窩在被裡看韓劇，常常因為劇情哭得死去活來。我嗤之以鼻，笑話她，不就韓語版的瓊瑤劇么？全都一個套路，過程甘美如飴結局慘痛無比。

　　惠美子拿眼委屈地瞪着我，本已聲嘶力竭，卻哭得更慘烈。

　　我也不是不想對這位國際友人溫婉親熱，可是她心裡盤算的小念頭，讓我心裡顫顫的。夜闌靜，她攀上我肩頭，她說她想念家鄉藺草鋪就的榻榻米，雅緻古樸的家。她說她要和范熙在那裡聯袂演出一場羅曼蒂克。

　　我攬緊她，輕蔑地笑，問她，為何偏偏喜歡范熙呢？范熙悶頭悶腦，不善交際。

　　范熙很可愛。笑的時候有甜甜的酒窩。還有，我的生日，他竟然買了禮物給我。一雙極漂亮的球鞋，我藏在櫃里，捨不得穿。惠美子自豪地說，興沖沖跳下床，拿球鞋給我看。藍白相間的花紋，范熙答應過，會買給我的那款。

　　2

　　我和范熙是高中同學。最好的朋友。朋友轉入戀人，我相信，需要的只是時間。

　　元旦節的迎新晚會，我和范熙坐在一起。惠美子一襲和服出場，頭髮梳成高髻，佩戴簪飾，款款起舞，忽而徘徊，忽而弧轉，姿態曼妙，動作嫻熟。一時間，丹楓黃葉的舞台上，衫飄裾動，步搖釵顫，看得人眼花繚亂。惠美子舉步頓足間，妖冶惑人。

　　范熙在台下，使勁地鼓掌，嘖嘖稱嘆。我狠狠地瞪范熙，范熙悻悻地停了手。

　　惠美子纏着跟我們一起吃夜宵。她佔下范熙旁的座位，不停給范熙夾菜。范熙依舊不可置否地笑。

　　我說范熙，你不是說要買雙球鞋給我么？

　　范熙尷尬地笑，說，對不起，下次補給你更貴更漂亮的。

　　我不依，呢喃念叨着，跟他撒嬌。

　　惠美子低低地道歉，小蓮，對不起，上次看到范熙將那鞋包裝得精緻，我錯以為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就理所當然地搶奪過來。

　　我爽快地笑，說，誤會一場而己。我是說嘛，范熙怎麼可能會忘記我們的約定呢。

　　惠美子聽了，不再對范熙親熱，訕訕地笑，變得沉默。

　　回家的時候，我又跟范熙確認了一番。我說，范熙，今天惠美子那麼美，你不會心動了吧。

　　范熙笑笑，摸摸我的頭，說，你知道，我喜歡聰明幹練的女孩子，像王小丫那樣的，睿智乾脆。

　　可是，范熙看到惠美子舞姿的時候，臉上的笑，綻成一朵明艷艷的花。我看在眼裡，藏在心裡。

　　3

　　惠美子繼續堅定着她對范熙的愛戀，儘管我把我和范熙的深厚情誼盡數攤給她看。我說范熙家經濟拮据，每個月我把做兼職的錢寄給他孤身的奶奶。

　　可惠美子雙手叉腰，不服氣地朝我吼，這些事，我也能為范熙做。

　　末了，她又哀求我，小蓮，替我尋份兼職吧。我可以教人家日語。我知道範熙家困苦，想替他減輕負擔。

　　我埋頭看書，不理她。

　　可是，惠美子第二天匆匆跑回來，眉飛色舞，緊攬我肩，說，今天我找了份兼職哈，是做化妝品的，一公司的全是高素質人才。我現在是日本部發展代表，月薪一千五，幹得好還有提成。

　　我掰下她的手，懶得理她。

　　然後，惠美子每天變得忙碌起來，我們越來越少見她的身影。很多很多次她深夜晚歸，我在睡夢中恍惚聽到她嘈雜的聲音。

　　又過了兩天，她夜不歸宿，不見蹤影。此時，我們終於意識到，惠美子她失蹤了。

　　4

　　我慌恐地告訴老師惠美子失蹤的事。老師嚇得呆愣，待緩下神智，急急派同學去尋。

　　最快衝出去的是范熙，他奪門而出，我攔的士快速跟上。遊樂園、超市、日本料理店，惠美子去過的地方，我們一一搜尋探聽。卻始終沒有音訊。

　　范熙四處探尋，不肯咽下一口飯。我買小籠包給他，他雙手掐緊我肩，掐得生疼。他失控地跟我吼，小蓮你是不是跟惠美子鬧情緒了？人家女孩子形單影隻，獨在異國他鄉，你怎麼就不能體諒人家呢？

　　我揮手給范熙一個響亮的耳光，然後，淚就從眼睛里噴薄出來，范熙定定地看着我，喃喃地說，對不起。

　　夜深的時候，范熙手機上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我在港口倉庫，快報警！”范熙打電話去了警局，然後拉上我，慌慌地往港口倉庫奔。

　　我們到的時候，惠美子驚顫顫地坐在倉庫門口，臉上淌滿了淚。警察早先一步趕到，解救了被困的一行十來號人。

　　范熙衝過去抱住惠美子，那麼緊，似要將她揉進靈魂里。他的頭髮，他的骨骼，每一寸都爆發著壓抑許久的前世今生的渴望與委屈。

　　我心裡緊緊抽搐，疼痛漸漸蔓延，浸入骨子裡。

　　警方來調查，惠美子細細地講訴前因後果。惠美子做兼職的公司原來是傳銷組織，以格言警句的方式為傳銷行為披上外衣，給參加者強迫“洗腦”，將一文不值的假冒偽劣產品高價賣給下線。他們把一群人關在倉庫，搜走他們的手機，嚴格看管。惠美子在半夜用備用的手機卡發短信求救，終於等來了施救警察。

　　范熙罵惠美子，一邊輕輕責罵，一邊疼惜地攥緊她的手，眼裡全是憂心。

　　再後來，范熙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對不起，小蓮，我喜歡惠美子。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那次買到球鞋，恰遇惠美子生日，我當即送了球鞋給她。這大概就是重色輕友吧，她是色，你是友。

　　我張皇地掛了電話，眼淚撲籟籟地掉下來。范熙他說他喜歡聰明幹練的女孩，惠美子笨笨傻傻，糊裡糊塗，還被傳銷騙，可是，他仍說愛她。

　　5

　　半年的交換期將近，惠美子不得不着手準備離開。而她來華的目的，也功得圓滿。范熙作為下一屆的交換生，將隨她奔赴日本。

　　在寢室，惠美子跟我說話，我愛理不理。我告訴她，我也曾虧欠於你，你不必覺得搶走范熙有愧於我。

　　惠美子仍舊對我熱忱，她將小蒼蘭配上紫羅蘭和柴胡，做成一把綠意盎然的花束，插在我桌上。我二話不言，便直直將它扔進垃圾桶。

　　她買給我日本料理。味噌鮭魚，配上花菜、青菜，炸豆腐皮。我漠視不理，只是看到她期望的眼光漸漸黯淡，心裡有絲憐惜。

　　惠美子依舊很愛看韓劇，我也不惱她。看到傷情處，她依舊哽咽不已，她搖晃我的胳膊，她說小蓮，你罵我啊，為部破電視劇哭個死去活來。你揶揄我諷刺我啊，我不生氣。

　　可是，我面對她，吐不出半個字。

　　范熙和惠美子走之前，我一個人悶在寢室打電動。不斷地傷人，也不斷地被人傷。

　　范熙發了短信給我，我掙扎很久，終於打開。他說小蓮，其實一直是我主動追求惠美子，可是她知我們數年友誼，不忍心因此損傷。所以她扮演了一個插足者的角色，情願你將所有恨意記在她頭上。而惠美子，她真心把你當作摯友。

　　我呆望着那短信，震驚、悔意接踵而來。然後，攔了的士，飛速奔向機場。

　　見到惠美子，她把我緊緊攬在懷裡，眼淚汩汩流淌。

　　我笑她痴傻，哪裡有什麼好哭嗎？

　　惠美子擦了眼淚，淡淡地笑，她說我不是在哭，我只是有花粉症而已。在日本，每至春季，大片大片的花粉從杉樹上刮下來，尤其是暖和的天氣，再加一陣風，不少路人就會打噴嚏，淚流滿面。很多人帶口罩也不管用，淚水一直淌到口罩的上端。我這毛病已好久了，來了中國也改不掉。

　　然後，惠美子在廣播提示的催促下，進了登機口。我遠遠望着她背影，再也止不住，像孩子一般號啕大哭。我喜愛惠美子，卻一直冷冷待她，不是因失戀后的怨恨。只是，我沒有勇氣面對她，告訴她，那個傳銷組織找上她，是我在背後密謀的騙局。他們邀我入會，被我一眼識破，於是，我順水推舟，便推給了不諳世事的惠美子。如此，她便再不是范熙心目中鍾愛的聰明幹練型女孩。

　　而此刻，我終於明白，若我是范熙，我想我也會愛上惠美子，愛上她靈魂中閃閃爍爍的善良，深深沉陷，無力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