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心藍寶石

　　一

　　民國初年，河間府王家莊有一鄉紳，名叫王舉仁。王舉仁雖家財萬貫，奴婢成群，為人卻以吝嗇聞名。妻子李麗英帶來一匣金銀珠寶做嫁妝，王舉仁笑逐顏開，第二天便把匣子據為己有，李麗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只好隨他了。

　　一晃十年過去了。

　　李麗英嫁到王家后，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都在不滿三周時夭折了。這讓李麗英十分傷心。好在她又有孕在身，王舉仁到處燒香磕頭，希望李麗英給他生個健壯兒子，他的小妾春花也忙前忙后，跟着他到各個寺廟祈福。春花是李麗英從娘家帶來的丫頭，被王舉仁看中納了妾，春花生得貌美，而且伶牙俐齒，聰明過人，深得王舉仁寵愛。美中不足的是，春花嫁了三年，一直沒生養。

　　民國十一年秋，李麗英終於如願以償，為王舉仁生了個白胖兒子。王舉仁高興地舉着高香拜天地，敬祖宗，謝神靈，為兒子取名貴寶。

　　這天，王家大院喜氣洋洋，一家人正歡天喜地熱鬧着，有個乞丐上門了，家丁賞錢他也不走，指名要王舉仁出來見他。

　　王舉仁心生好奇，於是來到大門口，見乞丐雖破衣爛衫，長得卻清秀脫俗。他仔細一看，大吃一驚，竟是妻子李麗英的弟弟——他的小舅子李炳林。李麗英的父親做珠寶生意，她只這一個弟弟，六年前父親去世，弟弟李炳林遊手好閒，嗜賭如命，不到兩年，竟把父親留下的百萬家財揮霍一空。王舉仁早聽說小舅子散盡家財，卻想不到他竟淪落到這種地步，吝嗇的王舉仁當然不會收留小舅子，他沉吟半晌，拂袖而去，讓家丁把門關緊，再把兩條狼狗拴到了大門口。

　　二

　　一晃貴寶滿月了。這天王舉仁大擺宴席，宴請四里八鄉的地方紳士，賓客帶來的賀禮，家人收了整整一籮筐，王舉仁大喜，就把孩子抱出來讓大家稱讚一番。

　　客廳里說笑得正熱鬧，家丁王喜來進來了，他悄悄地拉一下王舉仁的衣角，把一個看上去頗為貴重的檀木匣子送到王舉仁跟前，說是一個乞丐送的，一定要讓他親自交到王舉仁手裡。王舉仁一愣，這時旁邊收藏古董的富商於得生走過來，他一見匣子，馬上眼前一亮，說：“好精緻的檀木匣子，一定裝的是什麼貴重禮物吧？”王舉仁忙笑笑說：“不會是值錢的東西。”這時眾人圍攏來要看裡面裝的什麼，王舉仁只好把匣子打開，只見裡面一個紅綢包捆得很結實；打開紅綢包，又露出一個小黑絨盒子，盒子用鑲金的絆子掛着；再打開絆子，裡面竟是一顆紅棗大小的藍寶石！這顆罕見的藍寶石並不是通體透藍，而是一半珠灰，一半灑銀，藍色由淺入深。

　　“真是絕品啊，肯定價值連城！”眾人擁着爭相鑒賞，忍不住連連讚歎。王舉仁也驚得張大嘴巴，他知道這肯定是小舅子的賀禮，不禁有些後悔對他的冷遇。

　　他把臉轉向於得生說：“於兄，你是行家，鑒定一下這寶石是真是假。”

　　令人奇怪的是，此時於得生卻是連連擺手，一臉驚恐之色，就像見了鬼。

　　眾人不解，疑惑地看着他。王舉仁更是感到奇怪，乾脆把盒子捧到了他面前。

　　只見於得生長嘆一聲，跌坐到了椅子上。“這粒寶石的確價值連城，如果送去珠寶店，至少值五百萬。可是，這寶石是不祥之物，誰拿到了寶石，必遭滅門之禍。”於得生緩緩地說。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

　　“這粒寶石，恐怕大家都不知道它的來歷。它的名字是‘半雲半霧藍寶石’，看它的顏色，珠灰像雲，灑銀如霧，的確是世上少見的絕品，又有人稱是‘穿心藍寶石’。本來藍寶石以嬌艷正藍為上品，帶有海藍、灰藍為次，帶綠和墨藍為下品，可唯獨這粒寶石是個例外。我是聽我師父說的，它原產印度，由印度喇嘛從西域帶到了中土，一直被供奉在藏廟，后被鑲嵌到大勢至菩薩的眉心。印度喇嘛在中土生活了四十年，后圓寂於藏廟，據說他死前曾對寶石施下咒語，如有人動此寶物，一定會招災惹禍。可就在十五年前，聽說藏廟被毀，寶石下落不明；眾多藏廟弟子從此遍布全國查訪，一旦風聞寶石現身，無論天涯海角，一定會誓死追回。”

　　聽了於得生一番話，眾人倒吸口冷氣，連問王舉仁這寶石是誰送的。王舉仁連連搖頭。

　　“不管是誰，這人一定和你有仇。依我看，還是送到妥當的地方，免得招來災禍。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身家性命才是根本。”於得生說。

　　“送到哪兒比較妥當？”王舉仁問。

　　“就送匯通洋行吧。雖說遠在上海，可比較保險。正巧我過一陣子要去上海，要不我們同行？”於得生說。

　　王舉仁看着手中的匣子，着實不舍。他心裡矛盾，一方面對於得生的話半信半疑，一方面又怕萬一真的招來藏廟弟子，悔之晚矣。

　　三

　　王舉仁自得了寶石后，每晚輾轉反側，還令家丁護院每天不分晝夜地巡查。王舉仁曾拿着寶石給妻子李麗英看，李麗英說從沒見過父親生前有這塊寶石。王舉仁沒告訴李麗英這是李炳林送來的，也沒說他已成了叫花子。

　　兩個月過去，貴寶越髮長得白胖可愛，王舉仁把他看成自己的命根子，朝夕呵護，生怕有個閃失。

　　擺百日酒那天，王舉仁又請了一幫鄉紳，於得生因為準備去上海的行程，所以沒來。他讓人捎了口信，要王舉仁務必跟他走一趟。

　　王舉仁沒有回話。緊緊張張了兩個月，什麼事都沒發生，王舉仁覺得於得生有些危言聳聽，再說，西藏離河間府這麼遠，藏廟弟子怎麼會打聽到這兒來？即使來了，自己那些家丁、狼狗可不是吃閑飯的。

　　吃過晚飯，人群散盡。王舉仁夫婦正在燭下數着禮金，奶媽忽然慌慌張張地來了，說貴寶剛才一陣大哭，餵奶也不吃，現在渾身抽搐，臉都青了。

　　王舉仁扔下賬本就奔到孩子的房間。

　　果然，床上的貴寶臉色黑紫，眼睛一個勁兒往上翻，漾出的奶流得到處都是，手腳不停地蹬，眼看着出氣多進氣少。

　　“快，快去叫大夫！”王舉仁急得暴跳如雷。

　　家丁在外面答應着跑遠了。

　　李麗英抱着孩子，掐人中、拍後背，一陣折騰，可孩子的臉越來越難看。

　　王舉仁從她懷裡搶過孩子，小心放到床上，李麗英就爹一聲娘一聲地哭開了。一個鐘頭前貴寶還在她懷裡憨憨地笑，怎麼突然就這樣了？王舉仁更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用力踢了奶媽兩腳，大聲咒罵著。奶媽戰戰兢兢，只是流眼淚。

　　過了一刻鐘，大夫趕來了。他摸摸孩子的脈，撩撩孩子的眼皮，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救救我兒子啊——”李麗英哭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大夫跟前。“貴寶，貴寶，”王舉仁也瘋了一般抱起孩子，用力把孩子貼在胸口，號啕大哭。

　　一屋子的人都哭了。大夫連錢都沒收，趁着眾人忙亂連忙走掉了。

　　李麗英哭得昏死過去，王舉仁一直摟着孩子，孩子身體涼了，他就揣進自己懷裡，家丁過來拉，他又踢又咬，誰都不讓靠近。

　　就這樣，王舉仁抱着孩子的屍體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有丫頭為李麗英打掃房間，一進門突然發現李麗英竟懸在卧室的房樑上自盡了。丫頭慘叫起來，家丁們慌慌張張地進來，合力解下繩子，卻發現李麗英已經斷氣了。

　　李麗英出殯之後，王舉仁瘋了，他懷裡抱着死了的貴寶四處遊盪，誰都不敢攔他。終於有一天，王舉仁不知去向。

　　王家大院就這麼敗落了，家裡只剩了春花主事，她還年輕，又沒兒女守着，便解散了家丁奴僕，變賣了家財，離開了王家莊，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

　　四

　　三年過去了。王家大院變成了一片廢墟。

　　家丁王喜來從小跟着王舉仁，王舉仁走後他無處可去，就在一間小屋住下來，自己開了片地，自耕自種。有一天，王喜來正扛着鋤頭準備下地，突然看見一個年輕軍官進了大院，走走停停，四處查看。王喜來悄悄跟在他後邊，那個軍官突然轉過臉來，王喜來吃驚地發現，他竟是那個送寶石給王舉仁的乞丐！

　　王喜來吼着舉起鋤頭向軍官砸過去，要給東家報仇。可軍官一把握住了鋤頭柄，把王喜來推倒在地。

　　王喜來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軍官蹲下身，問：“你想給王舉仁報仇？”

　　王喜來愣住了，他抬起臉說：“是你害了他全家。你不得好死！”

　　軍官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叫李炳林，李麗英的弟弟，王舉仁是我姐夫。我能害他？我能害自己的親姐姐？”

　　“你把寶石送給他，給他招了災，還說沒害他？呸！”王喜來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那顆寶石本來就是假的，信不信隨你。而且，我也知道是誰害了他全家！”

　　“是誰？”王喜來瞪大眼睛。

　　“是春花。”李炳林冷笑一聲，說出了實情。

　　春花從小長在李家，雖然是李麗英的丫頭，卻心高氣傲，總想爭榮誇耀。她在李家當丫頭時就喜歡李炳林，有事沒事總往李炳林屋裡跑，可李炳林不喜歡她，他討厭春花處處都動心思的性格。

　　幾年後，春花跟着姐姐到了王家，又做了王舉仁的小妾，可她念念不忘的還是李炳林。後來李炳林散盡家財，帶着一副乞丐模樣來投奔姐姐，不想被姐夫拒之門外。來到一座破廟，李炳林越想越氣，想着姐姐帶來那麼多陪嫁，王舉仁卻對他這麼吝嗇，他決定報復王舉仁，於是在貴寶滿月那天，他送去了那顆假的‘半雲半霧藍寶石’，想嚇唬一下姐夫，讓他過一陣子提心弔膽的日子。於得生是李炳林父親的朋友，他知道李炳林在王舉仁的門前吃了閉門羹，十分氣憤，所以，就跟李炳林合謀編了那些話，本想用此計把王舉仁騙到上海，然後讓李炳林見他姐姐，也好給他銀子讓他遠走高飛，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誰知，自己被拒之門外的事竟讓春花知道了，她以為李炳林是來找她的，於是便打起了自己的算盤，她決定害死貴寶，以便趁亂捲走財物和李炳林遠走高飛。在貴寶百日那天，她趁人不備，將兩顆黑豆塞進了貴寶的鼻腔深處……

　　貴寶被憋死後，李麗英自殺，王舉仁瘋了，春花打聽到李炳林的下落，就拿着大包的銀兩和那顆寶石去找李炳林。那時李炳林已經流落到滄州，他找到一個做了軍隊某旅軍需官的老同學，也就跟着他當了兵。當春花找到李炳林，並含含糊糊地敘述完家裡的變故，李炳林覺得蹊蹺，一再追問，春花終於說出實情。李炳林氣瘋了，當下掏出槍斃了春花。

　　王喜來聽李炳林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后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想到，一顆藍寶石竟引出如此曲折複雜的故事。

　　“這就是那顆奪命藍寶石。”李炳林說著，從口袋裡掏出藍寶石，看了看，使勁摔到地上，拿起槍托把寶石砸爛。

　　兩人都低下頭，深深地嘆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