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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歷的長沙大火

手機:M版  分類:舊聞舊事  編輯:小景

我親歷的長沙大火 標籤:我親愛的甜橙樹

  中國抗日戰爭期間,震驚世人的長沙大火令國人難忘,作為親歷並參與這一慘案的當事人之一,我將所見所聞記錄於後,供今後歷史研究者參考。

  焦土抗戰、堅壁清野乃抗戰策略之一,也反映了中國人破釜沉舟、死裡求生的決心。然而1938年長沙被燒成一片廢墟,依我之見,卻並非為焦土抗戰而犧牲,內中原因無法全面分析,但國民黨官僚階層的腐敗、內訌則暴露無遺。幸而,湖南人厚道而堅強,遭此劇變雖有怨言,為顧全大局,反而化悲痛為力量,配合國家軍隊與敵人作殊死戰鬥。此後,湖北三次大會戰,衡陽47天保衛戰都留下壯烈史跡,當時率領民眾守城的乃湖南人方先覺師長。

  長沙為湖南省會,地轄南北,扼粵漢交通中心,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淞滬之戰展開,南京撤守,繼之徐州會戰節節失利,長沙地位日趨重要,更成了前方之後方,也成了後方之前方,前線傷患與京滬人員物資,不斷後撤前來,或過路轉赴西南各省;而後方之兵源糧秣,也經此向前方源源補充,如此為這古城帶來空前畸形之繁榮。

  及至武漢保衛戰展開,留駐長沙及過路人員之物資,始逐漸離此後撤,市民心中此時也覺得空虛與恐慌。1938年10月下旬,廣州及武漢相繼失守,敵人並於11月10日攻陷湖南之岳陽,企圖一鼓作氣打通粵漢線,控制我抗戰中心。長沙夾在武漢廣州之中,已極為緊張,大有山雨欲來之勢。加以敵機濫施轟炸,人心益加浮動,市民自中秋以後即自動展開疏散,先是老弱婦孺,次是不必要留在城內之男子,最後是全家撤退;各學校均陸續搬遷湘西南一帶山區,商店行業大都停業疏散,城內除守軍及戰地服務團青年們外,尚有四千餘傷殘官兵,後方無法收容,暫留原地。那時,長沙一些大戶有錢人家皆有“封火牆”,厚達尺余,高至二三丈,足以防火防盜,除非炮彈直接命中,否則萬無一失,他們儲備了充分的物資及糧食並派遣人員看守。

  當時長沙的軍政首長、省主席張治中,警備司令酆悌下轄兩個警備團,警備一團團長岳岑率部於寶慶集訓,在長沙僅有警備二團,團長徐昆,警察局長文重孚。張治中在岳陽失守那一天,還特別鳴鑼示眾,告知市民敵軍尚在岳陽以北,一時絕到不了長沙。戰地服務團的青年團員們更遠赴四鄉講演,張貼壁報,以安定民心,翌日即有市民回城。張治中電令警備司令酆悌,若長沙一旦危急,即實施焦土政策。酆悌當時正應副司令唐生明之晚宴,唐生明之妻乃老牌電影明星徐來,擅長肆應,美而多姿,每有宴會,賓客皆趨之若鶩。酆悌曾任中央軍校政治部主任,官僚習氣極深,很少與部下接觸,高高在上,一味只知享樂,沉迷燈紅酒綠之中,接張治中電令后也不考慮,立即傳令參謀處周處長(忘其名,火后即失蹤)布置長沙焦土事宜。周處長緊急電知,徐團長、文局長,以及地方自衛隊等開緊急會議。會中酆悌宣布奉主席命令,若日軍進犯長沙,即實施焦土政策,一切實施事宜由周處長擬定方案,經磋商后各位分頭進行,他就離開了會場。最後商定實施方案主要的是警察局儘力勸市民疏散,並防止暴民乘機搗亂,市區內交由警備二團負責行動,因兵力不足郊區可由地方自衛隊擔任放火,放火隊三人一組,每組間隔50到100米,汽油可向警備司令部領取,每一組配發一小桶,所有市內各放火組統由徐團長指揮,聽到拉警報即開始放火。任務完成後可分頭向湘潭退卻。然後在湘潭集結,聽候下一步命令(說明:按軍事規定,敵軍進入城郊30華里以內時,即實施“焦土抗戰”政策)。

  蓋當時我方電訊器材奇缺,武漢會戰時通信兵團曾冒險至湘北嶽陽等地撤收電線電話,以圖搶運後方應用,只因戰局逆轉過速,措手不及,以至當時電訊傳播極為困難,甚至第九戰區司令陳誠與省主席張治中欲得一具電話都不易,其困難由此可見。岳陽失守時隔兩日,敵軍向岳陽以南離長沙還有250里的新牆河進犯時,譯電員竟將前方電訊漏一“牆”字,致將“新牆河”變成離長沙僅有12華里的“新河”。此信息當時被自衛隊首先得知,這班烏合之眾,不管上級有無命令,也沒有聽到警報,即放起火來。這時防守長沙的兵力極為薄弱,不論官兵都存有早日脫離不安全地帶的矛盾心理,我們在城內的官兵們,驀然看到四面火起,人心彷徨不已,不知所措,徐團長立即騎車趕往警備司令部請示,詎知到司令部見滿地紙屑雜物零亂,人員已不知去向,僅有三數士兵在捆行李也準備逃走,當然也問不出所以然來。他返回原地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進退兩難,長嘆一聲“走吧”,於是各處士兵也點上了火,大火也就如此一哄而起。

  時已黃昏,不到一小時長沙市即全部陷入火海之中。12日半夜,我與營部的官兵們(我時任二團一營營副)退至五里牌時,只見張治中身披黑披風,兀立在何鍵(前省主席)別墅大門口,態度木然,雙眼直盯住長沙城中的衝天烈火,身旁站着背木殼槍衛士5人,我們向他敬禮也視若未見。我們隨着人群往湘潭公路撤退,但人潮洶湧,寸步難行,部隊炊事兵的大鍋被擠丟在路旁,大小汽車皆被推倒在兩旁田中,失散人群小孩哭着喊爹娘,爹娘聲嘶力竭呼喊兒女,沿途人擠人,雖有善心人慾伸援手,但面臨如此生死關頭,自身難保,徒呼奈何!那種絕望悲慘情景讓人不寒而慄。時已深夜,百里處火光照耀如同白晝,及至次日清晨我們行抵“猴子石”時,敵人一架偵察機忽臨頭上來回盤旋,但未有其他行動即向北飛走。我們繼續前行,直達湘潭,已走了一日一夜,疲憊不堪,即靠在人家後門口睡覺,時見大火煙灰紛紛飄落頭頂。第二日我們陸續歸隊,接團長傳令所有官兵即返回長沙候命。長沙大火延續兩夜一日,始自行熄滅,全城盡成焦土,一眼只見斷垣殘壁,4000餘傷患官兵被燒死;市民有的死在市區中,有的淹死在湘江里;還有地方上的莠民流氓乘火打劫,以為可發洋財,當警覺后欲逃離現場已無及;大宅院內所有留守者因前後門均被磚石封死,以及貧困老弱無法走動的,皆無一倖存,真是冤哉!事後,敵機曾將大火后所攝照片投擲於劫后長沙,上印“請看是誰殺人放火”,其心戰之狠惡,可以概見。幸國人洞燭其奸,雖對當事人恨之入骨,但並未因敵人之心戰而動搖抗戰意志。

  張治中事後問明真相,大錯業已鑄成,再下令補救已無可收拾矣,他情知不妙,準備東渡湘江,一走了之。事經九戰區司令長官獲悉,急電留在長沙處理善後。蔣介石聞訊后表示“此皆我用人不當之咎,而亦中國人才缺乏之所致”。又說,“文白(張治中之號)不知責任所在,猶以為普通罪過,尚思推諉卸責,此表示無能無知之事小,而對於革命與廉恥之事大……”蔣介石擬即赴長沙,陳誠竭力勸阻,謂長沙現毫無兵力,人心慌亂堪憂,待稍穩定后再北上不遲;同時急調附近俞濟時部第二十軍連夜趕來長沙,一方面責令張治中督率部下儘快清掃主要幾條街道(如國貨陳列館前大馬路)並撲滅余燃,雖略微修飾門面,實難掩傷心觸目之慘狀。蔣介石於16日晚間到達長沙,親睹長沙劫后慘狀,及陳誠、張治中來見時,告曰:“長沙焚毀,精神上之打擊,千百倍於戰敗之痛苦,可恥可悲,莫此為甚。”以上這些話都由蔣介石的侍從官轉告各部下。

  中央政府為查究責任,特設軍事法庭於二十軍軍部,派賀國光為審判長,拘押酆悌、徐昆、文重孚三人于軍部特務排。三人得到相當優待,眷屬可隨時會見送飯。警備兩個團官兵全部交由二十軍編收。審判結果,酆、徐、文三人均處死刑;張治中撤職查辦,詎經人斡旋,反調軍事委員會政治部主任,人們頗表不滿,殘壁上寫着:“兵臨城下,主席張皇失措。烈焰衝天,全城盡成焦土”、“電訊失真,鑄成大錯。罪魁禍首,推諉卸責”、“新牆河是屬岳陽,長沙新河少一牆,這牆相隔兩個府(岳陽府與長沙府),混作一府似荒唐”、“三個頭顱一把火……”等等。長沙人怨氣衝天,因張治中倖免於罪,且反而出任政治部主任,到任之日,有人在部長室門后大書“小心火燭”四字,此更虐而謔矣。

  其後議論紛紜,有說張治中和酆悌素不相睦,因借長沙大火一案置酆於死地,蓋酆悌執行放火,只得張之口頭通知,並未有書面命令,致百口莫辯;有說譯電員之錯誤乃有意人為;衡諸情理,均未能全信,且事隔半世紀多,亦無從查考,但國民黨有許多高官官僚習氣極重,只知享受權勢,無視於人民生活痛苦,以至造成上下離心卻是實情。

  (華宣恩,浙江寧波人,黃埔軍校畢業,1938年長沙大火期間任副營長,1948年赴台,后移居加拿大,現回寧波養老) (摘自《炎黃春秋》 華宣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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