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亮儕讓印

　　康熙年間，曾被平西王吳三桂扣在府中作人質，後任內閣中書的魯亮儕，奉旨往河南總督府署縣缺。總督田文鏡久聞魯亮儕的特殊經歷和才幹，對他關愛有加，不多久，便尋得機會，讓他出任中牟縣知縣。

　　中牟縣原任李知縣是因擅自動用庫銀、造成虧空被田文鏡革職查辦的。為防舞弊，田文鏡令魯亮儕迅速前往中牟，奪取李知縣的官印，就地代理政事。田文鏡透露，有關他和李的任免奏疏，即日便上報朝廷，批文不久便會下達。

　　魯亮儕對田督的照顧心存感激，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他便騎了一頭驢子，穿着粗布長衫，頭戴草帽出發了。他這般微服赴任，一則是由於他儉樸、不事張揚的本性使然；二則是想與因貪獲罪的李知縣劃清界線，以重拾民心。

　　經過一番長途跋涉，魯亮儕終於到達中牟縣境。不料，剛過界河，便見成群結隊的百姓侍立於驛道兩旁。這是怎麼回事呢？來不及細想，只見一位白髮蒼蒼的老漢拄棍來到他的跟前，示意他停一停。魯亮儕急忙下驢，謙恭地向老漢施禮。老漢關切地問：“先生可是從開封而來？”魯亮儕點頭道：“正是。”老漢又問：“聽說田督給中牟派來了位魯知縣，你知道嗎？”魯亮儕一驚，連忙點頭說知道。這時，只見數百鄉民一下子將他圍了起來。他們嚷着：“我們就是在此等候魯知縣的！”老漢說他們在此等了好幾天。

　　這倒是魯亮儕意料之中的事，大凡貪官為政，只顧弄錢，不問是非，致使冤情滿野，民怨沸騰。他甚至斷言，中牟之地，定然已被李知縣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的。魯亮儕本想搪塞幾句，繼續前行。但一想，他若這樣走了，這些百姓還會在炎炎烈日下苦等，又於心不忍。惻隱之心驅使他公開自己的身份，他走到一處稍高的土堆上，示意大夥安靜，然後大聲喊道：“各位見諒！實不相瞞，本人正是魯亮儕。魯某今日正是奉田督之令來中牟上任的。只因公務在身，本人在此不能久留，各位若有冤情，煩請明日到縣衙，魯某定當秉公辦事，為民作主！”話音未落，數百人一下子齊刷刷地跪下了。魯亮儕好生奇怪，急忙扶起白髮老漢，讓眾人起身說話。

　　鄉民仍不肯起身。魯亮儕便詢問老漢眾人所訴何事。老漢面露難色，良久，拱手道：“看得出，魯老爺您也是一位好官，這是中牟百姓之福。可我們所陳之事，只怕對老爺不利呀！”魯亮儕心想，我還未上任，以前與中牟更無瓜葛，有啥事會對我不利呢？便笑着道：“我初來乍到，白紙一張，您但說無妨！”這時，人群中爆發出震耳的聲音：“李知縣是好官！”“我們要李知縣留下！”……

　　天哪！這些跪道而訴的百姓並非為己，而是為李知縣，他們竟然擁戴一個貪官，捨不得他走！白髮老漢止住眾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手摺，呈給魯亮儕，說：“這是我們的陳情書，請老爺明察。”魯亮儕接過手摺，展眼一看，更是吃驚。原來，按鄉民所述，被田督革職的李知縣，居然為中牟百姓做了不少的好事，諸如懲惡除盜、興修水利、修橋設渡、扶危濟困等等。都大得民心。

　　看過手摺，魯亮儕心情沉重。他當然知道，即使鄉民所述屬實，可李知縣動用庫銀，造成虧空也是事實！他為李知縣甚感惋惜。在答覆他們會將摺子轉給田督之後，重新上路了。

　　不到兩個時辰，魯亮儕趕到縣城。正要打聽縣衙在何處，縣學一幫秀才又圍了上來，如同中午時一樣，他們問他可是從省城而來，是否知道魯知縣要來中牟。這次，魯亮儕已沒有了要趕路的顧慮，乾脆下驢和秀才們就李知縣的事情攀談起來。這些秀才同樣是來為李知縣喊冤的。還領他來到附近的一座新建的校館，說：“看，這座校館便是李知縣將他多年的積蓄捐出來建的，讓城裡無論貧富的子弟都能在此讀書！”魯亮儕大驚，問：“既然李知縣如此慷慨為民，那他又為何要虧空庫銀呢？”秀才們搖頭道：“這裡面定有隱情。”魯亮儕嘆了口氣正色說：“如今確有一些人，為了沽名釣譽，不擇手段！”秀才們堅稱李知縣不是那種人，還說若新來的魯知縣不能替他們向上陳情，他們便要聚眾去省城為李知縣鳴不平。

　　儘管沿途的鄉民和秀才均替李知縣講了不少好話，但魯亮儕仍不甚相信，他甚至認為這都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他一臉嚴肅，大步走進衙門。其時，李知縣正在門口迎候。魯亮儕看李知縣，人生得又瘦又黑，卻文質彬彬，溫文爾雅，一身粗布舊衣上還縫滿補丁。這讓他怎麼也不能將他與所謂的貪官污吏對上號。李知縣見他來，笑臉相迎，稱官印早已封好，已等他數日了。

　　魯亮儕沒有理會，稱要先到他的內宅坐坐。李知縣臉色微紅，還是引他走進眷宅。頓時，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魯亮儕環顧四周，宅舍里的陳設極其簡陋陳舊，牆上泥痕斑駁，被服器具均與百姓家沒有兩樣。這哪像一個知縣住的地方呀！在一間房子里，床上躺着一位瘦弱婦人，床下正架爐子煎着葯……魯亮儕的眼眶有些紅。指着婦人問李知縣：“她是誰？”李知縣臉色一陰，終於哽咽起來：“她是我娘，是我不孝，不能……”原來，李知縣的事正因她娘而起。幾個月前，他遠在雲南的表弟寄來家書，稱他娘長年患病，無人照料，很想念他，建議他將娘接到中牟去享享福，同時給她治病。李是孝子，自思自己這些年只為自己的前程，讓老娘在家遭罪實在不應該，於是便答應了表弟。可由於自己的薪俸和積蓄在不久前修學館時全捐了出去，手頭十分拮据，連盤纏路費都拿不出來。無奈之下，他便打了個支條，預支了半年的薪水，派人去接老娘。而恰在這時，上司差人來檢查庫銀，竟發現了這個虧空，他又不善打點，致使事情很快報到了田督那裡，越弄越大。老娘來時，田督已停了他的職……

　　天下竟有這樣一貧如洗的縣官！若李知縣是貪官，那滿朝文武誰是清官！魯亮儕的眼眶也紅了。他對李知縣說累了，想洗個澡，便來到一間簡陋的浴室，一邊沐浴，一邊反覆思量。

　　等他從浴室出來，縣衙里已擠滿了人，三班六部衙役書吏均到齊了，正等着他訓話。可魯亮儕一言不發，要了自己的驢子，說要打道回府。眾人吃驚不小，李知縣更是將縣衙的大印塞在他手中，說：“在下罪有應得，不關大人的事，你這是何苦呢？”魯亮儕將印重重地砸在大堂的書案上，喊道：“我不能奪你的印！”說罷，大步出堂。魯亮儕讓印之事在中牟迅速傳開，百姓自發焚起了高香，求菩薩保佑兩位知縣平安。

　　魯亮儕回開封后，立即將自己的見聞訴之於按察、布政二司。眾人聽后，都不相信，直稱他腦子有病。他們告訴他，現在在總督府署缺的官員多達數十，田督讓他迅速補實缺，已經對他是非常看重了。稱他這般推官拒印，定會讓田督臉上無光，更讓彈劾李知縣的官員不滿，讓眾人嘲笑，更別說對自己的前途大大不利了。

　　果然，次日清晨，魯亮儕趕往總督衙門時，兩司及道員以下數十位文武官員早已來到。田大人面南而坐，臉色鐵青。眾官肅立兩廂，氣氛異常緊張。魯亮儕上得堂來，田文鏡也不正眼看他。良久，田文鏡冷笑道：“魯縣令，你不辦理中牟的公事卻趕回大衙，所為何事呀？”魯亮儕急忙答道：“有事稟報！”“先不說事，中牟縣的官印何在？”“仍在李知縣的手中！”“哈哈哈，”田文鏡狂笑起來，“各位說說，天下有這樣奉命摘印的嗎？”眾官會意，笑得前俯後仰，連說：“沒有，沒有。”

　　“撲通”一聲，魯亮儕上前跪下，摘掉自己官帽，眼中流出了淚水，稟道：“下官失職，請田督處罰，但容下官將話講完。”“好吧，我倒要看看他姓李的如何讓你不忍摘印。”魯亮儕連聲稱謝，接着將他進中牟后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全倒了出來。眾人聽后，不再做聲了，田文鏡也微微點了點頭。可就在這時，原來彈劾李知縣的官員插話道：“難道你魯亮儕不從田督的政令還有理不成？我看你是為博得自己的所謂聲名，將田督不放在眼中！”眾人又將懷疑的目光投向魯亮儕。

　　不想，魯亮儕勃然而怒：“在下這樣做，恰恰是維護總督衙門和朝廷的聲名。如果我只顧沽名釣譽，空手而歸，那是我的罪過；如果田督原先並不知道李知縣去職的這些原因，而現在覺得情有可原，可以從輕處罰，豈不更能體現大人愛惜人才的好心，以及皇上以孝德治天下的美德！倘若現在田督仍覺得不能輕饒李知縣，現在去奪他的印，就很遲了嗎？”一番理直氣壯的申辯，立即引起了眾官的爭論，大多數人認為魯亮儕言之有理了。見狀，田文鏡終於長嘆一聲，道：“亮儕所言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李某也確有情有可原之處。不過本督有關任免的奏章已在三日前報送朝廷，恐怕來不及了……”眾官無奈地搖了搖頭。

　　正在這時，魯亮儕忽地站起，大聲道：“這個好辦，只需田督賜我令箭一支，魯某定能追回奏疏！”眾人大驚。魯亮儕笑着道出原委。原來，他當年在吳三桂府中做人質時，早以越王勾踐為心中樣板，天天苦練騎馬射箭之術，能日行三四百里，遠比郵差要快。田文鏡眼前一亮，忙賜令箭。魯亮儕得令而去。沒幾日，魯亮儕果真追回了奏疏，田督大喜，聽從魯亮儕的建議，讓李知縣官復原職了。

　　不久，魯亮儕讓印追疏之事傳到了朝廷。康熙帝聽后，十分讚賞，魯亮儕因此名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