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牆

　　九江地震后，當地大規模的重建很快展開，受災的村子也重新進行規劃。

　　這天，傅厚生風塵僕僕來到老家溝邊村的施工現場，急急地對幾位正在拆除殘牆的外地民工說：“師傅，我想與你們商量個事。你們可以暫停兩三天嗎？”領頭的黑古說：“停下來？年輕人，看你斯文相，你沒說錯吧。我們的包工頭還嫌我們慢了，拖了整個工期的後腿呢。”厚生又說：“要不這樣。你們一天的工錢是二十元，我給你們三十元，行嗎？不會礙事的，你們還可去拆別的危房呀。我求你們啦。”不做事，反而工錢更多，這可真是件奇事，幾位民工一聽都停下了手。黑古也來了興趣，問：“年輕人，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這時，厚生才道出內心的苦衷。

　　原來，他是當地人，現在英國一所大學的實驗室工作，家鄉地震后，他火速趕了回來探望母親。到家才知，老母在這次地震中被倒塌下來的石塊砸傷了頭部，尤其是右眼受傷嚴重，現正在九江一家醫院治療。醫生說，為了救左眼，右眼要儘快摘除。但是，因眼神經是交叉的，而且左眼也受了傷，所以手術后難保百分之百的成功。因此，醫生對厚生講：“徵求你娘的意見時，老人多次要求回老宅看最後一眼，我們覺得應該滿足她這個願望。”厚生說：“你們現在拆的正是我家的舊宅。”

　　厚生的話，立馬得到幾位民工的同情,他們答應暫時停兩天。

　　從九江到溝邊村，往返幾百公里，厚生一邊找車，一邊在醫院辦理暫時離院手續，加上地震后道路不是很暢通，一折騰趕到溝邊村已是第三天了。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到了村頭遠遠眺望，他家老宅的舊牆已經不見了蹤影，此處已夷為了平地！

　　厚生大驚。“這是怎麼回事？當初不是講好了嗎？怎麼不見了呢？”他不由着急和納悶。厚生娘發話了，說：“崽呀，到家了嗎？”——老人的雙眼還矇著繃帶，醫生叮囑：到了現場再打開繃帶，最多半個小時再給纏上，避免陽光刺激引發炎症。一旦發炎便不能做手術，再做又要等消炎才行。厚生急得團團轉，又不好丟下娘去詢問那些民工，想了想，他只好委婉而違心地撒謊：“娘，你也知道，這次地震后災情不小。喏，前面的路中斷了，今天恐怕得折回去了，看樣子一時半刻修不好。要不這樣，過兩天我陪你再來。”老人通情達理，點點頭也就同意了。於是，母子倆又掉頭回到了九江。

　　厚生很是氣惱：這不是捉弄人嗎？再說，我也付了三天的工錢呀。他立馬回過頭來趕到了溝邊村，費了好大功夫才在工棚里找到了黑古他們。然而，見到他們厚生卻傻了眼：幾位外地民工一個個都背上了包袱，顯然是要回家。探問個中原由，黑古一臉沮喪，說：“老弟，不是我們說話不算數，是那包工頭不是人養的。他見我們停了手，便另找了一伙人，蠻不講理強行把我們轟走。次日，他們便將你家舊宅牆給拆了個精光。他說，我們違反了當初與他簽訂的合同，誤了工期。本想通知你，但又不曉得你的電話手機號。”厚生沒想到，幾位兄弟因好心幫忙而被老闆炒了魷魚；也怪自已前天走得忙，沒有留下個手機號碼。思來想去，他說：“你們先別急着走。待我去與老闆溝通一下，看看他怎麼說。”說完，他便氣呼呼轉頭去找“習包工頭”。

　　習包工頭果真有些財大氣粗，但當聽罷厚生的陳述，看過厚生的證件，驕蠻的態度倏地變得和藹可親，語氣也是流露出同情。他無奈地說：“年輕人，你今天不來說明，我還挺冤枉了人呢。這夥人怎麼說停就停了呢，我還以為他們想加工錢故意消極怠工呢。你這一說我才真信了。”厚生正思考補救的法子，不料爽直的習老闆先發了話：“年輕人，要不這樣。我馬上就去叫黑古他們回來，叫他們加班加點，在原來你家舊宅的舊牆基上再壘起一堵殘牆，然後請老太太回老宅，親自瞧上最後一眼。所有費用我承擔，你看這樣補救行么？”厚生聽后感動不已。

　　習老闆果真說到做到，轉眼一個多星期過去了，那幾堵殘牆才又重新出現在一片廢墟當中，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為了萬無一失地再現其真實，厚生憑着記憶，在過去他小時候作的“牆根畫”畫廄里，認認真真添了幾幅兒童畫。

　　厚生的老娘親終於可以回到舊宅，圓她最後瞧一眼的殘夢了。可是，誰也沒有料及，當一切準備停當，厚生要帶老娘親重回溝邊村時，習老闆打來電話，說情況突變，要厚生推遲幾天再帶母親回老家。厚生納悶：“殘牆”造好了，為啥又要改期呢？電話里習老闆欲言又止，好像有何難言之苦。為了弄清真相，厚生沒有多問，火速趕往了溝邊村，察看那兒發生的真實情況。

　　來到溝邊，眼前的一切又使他有些不敢相信。昨天還好好的“殘牆”，今兒個不知怎麼的又夷為了平地？他實在有些迷惑不解。這時，罵罵咧咧的習老闆與黑古走了過來，抱歉地對他說：“年輕人，真對不起。誰也沒有料及，昨晚一夥不明身份的‘盜賊’，在別處挖到了幾塊銀元，又打起了這兒主意。他們聽說你傅家早先是當地的財主，你大公子從英國趕回來又要求停工數天，便猜測地下定有寶物，於是乎，一個晚上偷襲、猛挖，把那幾堵牆都推倒了。我們報了案，正在等派出所的民警哩。”厚生聽着，真是啼笑皆非。正說著，兩個民警過來，先是仔細察看了現場，接着又詢問了現場的民工、老闆和厚生，了解一些情況。

　　忙了好一陣，民警走了。望着滿地的殘磚碎瓦和大坑連小坑，厚生的心涼了半截。

　　習老闆見狀安慰他說：“不要難過。好事多磨嘛，別急，我們馬上再動工，盡最大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原貌，讓老人了卻這個心愿。”厚生聽着，連連擺手，說：“別麻煩了，這事就到此為止吧，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厚生抹着淚水。黑古牙一咬，粗啞地說：“厚生，你不要這樣說。鄉里鄉親的，你的娘就是我們的娘。”習老闆手一揮，吩咐說：“動工。加班。我出兩倍工錢。”一席話，說得厚生轉悲為喜。

　　忙碌了好幾天，一堵堵“舊牆”又從人們的手心裡升起來了。厚生十分高興，決定明天把老娘親接回來。習老闆為了防備萬一，晚上派民工值班，要他們一直守到明天老人前來。

　　俗話說，人一算，天一轉。誰料，次日凌晨時分，突如其來的一次餘震，又把那幾堵“殘牆”給震倒塌了。厚生聞訊不由驚駭，更令他內疚不安的是，幾位守衛值勤的民工因而受了傷，兩人住進了醫院。厚生馬不停蹄趕到醫院探望他們。黑古手上纏着繃帶，額角還有鮮紅的血跡，黝黑、疲倦的眼睛冒着一股逼人的光。但他當即表態：“厚生，我們說話是算數的。你放心，今天我們再動手，老人一天不來，我們一天不走。地震震不動我們的心！”習老闆也堅決支持黑古的行動，說：“好樣的！這個工期完工後，你就是我的副總經理，我打着燈籠都找不到你這樣有膽識、有氣魄、夠義氣、不怕難的漢子。”當天，黑古帶着輕傷回到工地，清理廢墟上的瓦礫，架起木架，開動了水泥攪拌機。習老闆也很快拉來了一車車水泥和磚塊、石灰、篾棚子……

　　“殘牆”終於又出現在人們眼前，大家不由一陣歡呼。

　　次日，厚生扶着母親來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老宅。可是，她的雙眼因傷勢太重，加上年老體弱，儘管眼球沒有摘除，因疾患突變，已是接近失明。厚生十分地悲傷，因陰差陽錯耽擱了好些時日，作為兒子他為沒有盡到這份孝心，滿足老母這個願望而難過。好在老人格外體諒兒子，自己提出來說：“好吧，既然路通了，我還是回老屋裡看看吧。我要是看不清楚，也還可摸一摸、踩一踩呀。崽呀，自己的舊屋土房，我摸着了也跟看見一樣歡喜。”這樣，厚生才把老母親接回了溝邊村。

　　黑古和習老闆聽說老人的眼睛已經失明了，既惋惜又有些寬慰，因為，他們擔心重新砌壘的“老牆”一旦讓老人看出了破綻，一番苦心不是白費了么。失明了，老人眼不見心不煩，她發覺不了人們的善意做假，這或許心裡反而好受些。

　　厚生陪着老母親來到了舊宅。果然不出所料，老人已分辨不出這道“人工牆”了。她一路雙手顫悠悠地摸索着過來，嘴裡不停地細喃：“啊，我的老屋。厚生呀，我和你爸就是在這廳牆下舉行的婚禮。哦，想起來呀像是昨天！”老人喜極而淚。“哦，你瞧，這牆根下，還有你小時淘氣畫的牛呀、狗呀、日頭呀、鳥呀……你出國了，媽想你呀就常撐燈看看你這些個畫，嘿嘿，過去我罵你是鬼畫桃符，如今呀，成了娘想崽的精神寄託……”老人斷斷續續的回憶，碎步踱着、單腳跺着，老淚縱橫……

　　厚生的假期很快到了。他要回英國。他老母親的眼球摘除手術也還成功。當地的親戚已接老人去照料，表示會小心侍候，一直等他學成歸國。他很感謝他們。

　　臨走時，他向老母告別。他抱着母親，久久不願離去。這時，老娘親在他耳邊細細說：“崽呀，娘知你的孝心。那天你領我去摸的那堵老牆，摸在手上怎麼總是濕漉漉的？莫非老天也有情，見江西老表遭了地災，土地公公撲牆哭了，把牆也哭濕了。”厚生吃了一驚，答：“娘，前些天常下雨，屋頂沒有了，露天哩，淋濕了唄。”老人微微一笑，坦蕩地說：“好崽，你別哄娘了。這老屋呀，除了你的畫，哪兒有幾顆鐵釘，幾顆木釘，幾個小孔？哪兒是插燭光的、插焚香的、塞火柴盒的……我心裡都一清二楚；不要說用手摸，就是不摸，那老牆的土香氣味我也能聞出來。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啊。”厚生這時鼻子一吸，不由兩眼濕潤：“娘！兒子對不起你。那牆是……”老人捂住了厚生的嘴巴，平靜地說：“娘知曉，那是堵哭牆。你要記着，外國的金窩銀窩，不如我們老表自己的土窩窩。”霎時，厚生熱淚滾滾！

　　傅家老娘摸牆的事被新聞記者知道了，於是，很快在當地傳播。那堵哭牆，習老闆主動提出：要好好保存下來，讓子子孫孫記住這段悲傷的災難歲月，齊心抗震救災的感人一幕。厚生覺得，這牆是父老鄉親的脊梁骨，啟程去英國時他特地與殘牆合拍了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