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盒蛋糕

　　今天是她兒子的生日，她的心早飛回了家裡，想着親手給兒子做一碗長壽麵。但這邊的活才剛剛開始。她的工作是負責給這家三口人做飯，一日三餐，一月六十頓。這是份眾人求之不得的工作，時間少，工作量小，不需要上崗證，工資相對較高——一月六百。這之前，她在幾戶人家做過飯，月工資才三百五十塊不說，照顧的卻是近十口人的伙食，一頓飯做好，要用極好的心理狀態忍受老老小小的挑剔不說，還要在廚房裡等他們吃完飯，把鍋碗瓢盆收拾乾淨，擺放整齊，才能回家吃上自己的飯。可這家人不一樣，夫婦倆受過高等教育，極有教養，吃飯時讓她跟他們一起吃，飯後鍋碗不讓她洗，讓她早點回去照顧自己的小孩。這家的小孩也懂禮貌，嘴甜，喊阿姨，有好吃的零食，常偷偷塞給她一把，不像她前一個僱主家的小孩，自己醋倒多了，還怪她做飯不好吃，摔碗，簡直是惡習！

　　這家夫婦今天晚上有應酬，打電話說不回來吃了，讓她隨便給兒子馬強炒兩個素菜，吃飽了，好好看書。這兩口子常常這樣，有飯局。這對她而言，工作量小了再小。馬強又去打籃球了，菜炒好后，等了一陣子后才回來。一回來就打開冰箱喝冷飲。她怕他鬧肚子，趕緊阻止住了，把涼好的綠豆湯端上來。馬強一咕嘟喝了一大碗，說蔡姨，我喝飽了，不想再吃了，你不用給我做了。她說，我已經做好了，你快來吃點，不吃好，身體長不高，打籃球就沒勁呢。馬強一聽，從書包里掏出個塑料袋，裡面裝着個挺乖巧的盒子，衝過來拉住她胳膊，往她手中一塞說，蔡姨，我知道你挺累了，可我同學給我過生日，請我去吃肯德基，給你個外國味道的雞腿，看好吃不好吃。你就甭管我了，我爸媽問起你，就說我吃得非常香，吃了兩大碗。

　　你生日不是昨天過了嗎？還吃了那麼大的一個蛋糕！

　　昨天跟爸媽過，今天跟同學過，幾個同學請我，我不去就是不給人家面子，大家會有意見的。

　　我家牛天華還不是今天過生日，說是同學聚餐，而且要在家裡，我想着呢，早點回去，給他做碗長壽麵。每年我都給他做呢，一年也沒落下。

　　好啊，我跟你一起去，我一直想見見你家牛天華，跟他交個朋友。

　　我家那麼小，又很臟，你去了笑話哩。

　　蔡姨，我才不在乎外在的東西呢，我父母說你家裡窮困，那有什麼，窮困也是一筆財富。

　　看你能說會道的，我家天華就不行。那你等一下，我把這幾個菜打包，帶回去讓他們吃，不然放在這裡也是浪費。

　　好的，牛天華比我大兩歲，我叫他哥，我給天華哥哥準備件生日禮物。

　　去看看就是了，還準備什麼禮物，快別了！

　　她一看牆上的掛鐘，已經八點多了。夠晚了，說不定，天華那幫同學已經餓扁了。雖然她家天華不讓她回來做菜，說他自己能做，而且那樣更自在、更快樂，但她還是不放心。自從她丈夫三年前車禍出事後，她和念初中的兒子相依為命。她知道自己兒子跟他父親一樣剛強，但還是不想讓兒子過早承擔一些不該屬於他承擔的責任。於是，她起早貪黑，除了給這家人做飯，還買了台小縫紉機，一抽空就擺在小區門口，給別人縫補一些零碎物件，以便多掙幾個錢，讓兒子的生活過得好一些。

　　提着菜袋子，她和馬強來到自家門口。三樓最偏的一個小房子，沒到門口，就聽到幾個孩子的嬉笑聲。她掏出鑰匙，打開門，看到客廳擠滿了中學生，有男生有女生，看到她猛然進來，都齊刷刷地停了聲音。

　　是我媽，你們繼續吃，媽，還缺兩個菜呢……

　　這時候，馬強跳出來了，跳出來的馬強高高提着一個盒子，裡面裝得是一套中學生版的百科全書。他朝大家一揮手，流利地說：“我叫馬強，過來想和大家交個朋友，最重要的是，給牛天華哥哥說聲生日快樂，喏，這是生日禮物！”

　　她笑着進了廚房。進了廚房，聽到眾人起鬨着要吃蛋糕。兒子跑進廚房，把蛋糕提上就出去了。她心尖突然間抖了幾下，彷彿清晨微風拂過的小草，又如地震震動的燈泡。

　　那盒蛋糕是昨晚馬強一家吃剩下的。當時馬強父親吃了一口就說奶油太甜了，馬強母親吃了一塊說不敢再吃怕發胖，馬強勉強把中間幾塊水果吃了，然後一推說飽了，要寫作業。最後馬強母親讓她多吃幾塊，她知道這麼大的一個蛋糕很貴的，不好意思吃，就固執地推辭着。最後，她臨出門時，馬強母親就把蛋糕裝到盒子里，包紮好，說回去跟你兒子吃，我家沒人吃，放兩天會壞掉的。她推辭不掉，就提來了。提來了，想着第二天給兒子牛天華吃，因為他也要過生日。她沒想到兒子會帶這麼多同學來吃蛋糕！牛天華肯定以為母親給他特意買的生日蛋糕，於是喜滋滋地召集了一大幫。

　　兒子牛天華把蛋糕拿出去后，很多同學驚嘆着說好大啊，好漂亮，要吃個夠！連馬強也夾在中間說，你買的蛋糕跟我昨晚吃得一模一樣，二百多呢。

　　盒子取掉了，蛋糕在眾人的期待中，如一款璀璨的寶石，亮在幾個學生面前。她看到，幾個學生把頭伸到蛋糕頂上，準備把蛋糕看個夠！可是，如她所擔心的那樣，學生們開始責備：“牛天華你偷吃蛋糕，不等我們一起吃，不夠哥們兒！”她兒子牛天華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尷尬地笑着說：“嘴讒，就吃了這麼一點點，夠你們吃的，你們急什麼？”

　　沒有生日蠟燭，點不起燭光。兒子牛天華問她，媽，蠟燭呢？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幸好，馬強接過話頭，說：“可能忘記帶了，或者半路上掉了吧，這樣，就插十四個火柴頭，吹滅后拔掉就是了。”

　　她一聽，有些心酸，馬強肯定明白了這個蛋糕的出處。馬強還招呼她：“蔡姨，過來吃呀，蛋糕好香呀。”有個女同學也甜絲絲地說：“阿姨，你買的蛋糕真好吃，在哪兒買的呢？我生日也要買這樣的蛋糕。”馬強說：“我知道，凱悅大酒店就有這樣的蛋糕買，是不是呢？”眾人不吃了，都看着她，連兒子牛天華也看着她，因為那是個讓好多好多人止步的酒店。她點點頭，有些羞愧地說，我也托一個熟人買的。牛天華直愣愣地盯着她：“花了多少錢？”她當然不知道價格，只知道蛋糕很貴的，她囁嚅說：“五六……。”馬強反應也機靈：“五六三百塊，對不對，蔡姨？”“對啊對啊，你看我這記性，忘了。”她拍着腦袋，趕緊回到廚房，把從馬強家帶來的兩菜一湯熱了一下，送了上來。送上來時，她聽到幾個同學對兒子的羨慕聲：“你媽對你太好了，生日蛋糕買的這麼高檔，我前幾天過生日，向我爸要二十塊錢，說要買個小蛋糕，他不給不說，還臭罵我一頓，說我虛榮，打腫臉充胖子，家裡沒錢死要面子幹嗎……”

　　她眼中有些濕潤了。有個女同學問她阿姨你哭了？她用袖子擦擦眼睛，擠出個笑臉說，這幾天鼻子發炎，不通氣，老是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