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心跳的人

　　我在本市一家中醫院當醫生。一個冬夜，外面飄着雨夾雪，輪到我值班，坐在辦公室里，一邊喝熱茶一邊看報紙。半夜時分，我準備上廁所，剛站起來，迎面一個人影把我嚇一跳。定睛一看，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壯壯的，皮膚黑黑的。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麼冷的冬夜，他只穿着一件灰色茄克衫，敞開的衣領里只有一件舊襯衣。他站在我的辦公室門口，面無表情地望着我。我忙站定了問：“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你是……梁醫生吧？”他嚅動着嘴問，聲音平淡而低沉。“噢，對，我是梁醫生。請問你是……”“我找你看病。”“看病？請稍等一下，我上完廁所就來。”“你先不要上廁所，我看病很快的，只要你摸摸我的脈就行了。”

　　我笑了笑提醒他：“不好意思，我這兒是推拿科，你想把脈，請找內科王醫生吧……”“我不找王醫生，就找你梁醫生。”他呼的一下捋起衣袖，把胳膊直直伸到我面前。

　　那是一條壯實的胳膊，肌肉累累，青筋也暴凸，上面還刺有一個古怪的刺紋。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有了莫名的不安，懷疑來人不是什麼善者。我決定照他的話做，一邊伸開手握在他的手腕上，一邊想着他到底是什麼病，不看內科卻看推拿科。

　　然而，我摸着的，好像只是一片薄薄的皮肉。也就是，我沒有摸到任何脈搏。

　　怎麼回事？我有點驚訝，懷疑自己動作有誤。我努力鎮靜下來，指頭上加大力量，一直往他的肌肉里深探，可是探來探去，那種一摸就摸得出來的脈跳感，沒有在我的手指上顯現。

　　我愣了，看了看他。只見他半閉眼睛，臉上仍然毫無表情，但嘴角邊，似乎有一絲淡淡的嘲笑，好像在說：“怎麼，你這個醫生，連別人的脈搏也把不準嗎？”

　　“不好意思，能不能進來一下。”我決定擺開場子，好好探索一下。我讓他坐下來，手放在桌面的軟墊上，然後我認真細緻全神貫注地給他把脈。

　　結果，沒有脈。

　　沒有脈，意味着什麼？我下意識地伸過手，去摸他的胸口。他好像早已明白我的意圖，挺起胸向我迎過來。這一摸，我像火燙般縮回手：他，竟然沒有心跳！

　　我是不是遇上鬼了？

　　我像彈簧一樣從椅子上蹦起來，退到牆角。一邊衝著外面大喊：“快來人，救……”“命”字還沒喊出來，就被他的聲音打斷了，他擺了擺手：“你不要喊，我馬上會走的。我說過，只是讓你摸摸脈。現在，你一定記住我了對嗎？好了我要走了，你去上廁所吧。”

　　他衝著我笑笑，健步走出了我的辦公室。就像一陣風，呼地颳走了。

　　辦公室又恢復了寂靜。許久，我才從驚魂中醒過來，探出腦袋往外望，走廊里沒有人影，剛才的那個青年已經不知去向。我急急來到走廊盡頭的內科室，一頭扎了進去。

　　聽着我語無倫次的訴說，內科王醫生瞪大眼睛。他關切地說：“小梁，咱們都是醫生，千萬不要自己嚇自己。你說他沒有心跳，這怎麼可能呢？”“可是……確實是這樣。”“老弟，你是推拿的，可能，對內科不是太在行。高級醫生也會出錯，何況咱們這些小醫生。對不對？”王醫生幫我分析說，可能那是個精神病患者，無意間闖進了中醫院，讓我上了一個當……聽着王醫生的話，我的情緒安定下來，懷疑自己真的受了一場虛驚。

　　過了些天，這事漸漸從我的記憶里淡化。然而正當我快忘記時，那個人又出現了。而這一次出現，不是陰慘慘的夜裡，竟然是大白天。那天是星期日，來求診的人很多，我忙得不可開交。正當我要去方便一下時，迎面一個人擋住我的去路。

　　“是你？”我先是一驚，既而鎮定下來。上次經歷過一次了，這會兒是大白天了，我想他來得正好，索性鑒定一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來……看病的？”他點了點頭：“我看病。”“那你有沒有挂號？”“當然掛了號。”“可是不好意思，需要排隊。請在走廊里等吧。”

　　看他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了，我覺得他根本不像有精神病。我帶着疑惑，來到廁所，剛想小便，忽聽背後有奇怪的咳嗽，一回頭，正是這個人。我嚇了一跳：“你這人怎麼回事，到底想幹什麼？”“我找你看病……”“看病應該在醫療室，為什麼要跟着我？”“裡面有那麼多人，我不想等！”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一邊捋起衣袖，把手伸到我的眼前。

　　衛生間里沒有旁人。我已經明顯感覺到來者的不懷好意。看我們的個頭，我不會是他的對手。最令我恐懼的，他是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傢伙。我只好顫抖着伸出手，去把他的脈搏。

　　跟上次一樣，我摸着的，不過是一片皮肉，裡面還有骨頭，沒有脈搏。

　　我後退兩步，驚恐地瞪着他：“兄弟，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說呢？”他半閉眼睛，毫無表情。

　　“如果是鬼，可能我真的命該盡了，大白天見到鬼了。如果是人，請別這樣嚇我……”

　　“我怎麼嚇你了？我是來找你看病的。”他張了張眼皮，嘴角邊又浮現一絲嘲笑。就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他從鼻子里哼哼兩聲，似笑非笑地走了出去。

　　重新回到醫療室時，我再不是那個神采奕奕的醫生了，我兩腿發軟，心跳氣喘，渾身冷汗淋漓。站在醫務室里，我被一股強烈的恐怖氣息包圍。一個念頭閃了出來：趕快離開這個醫院。我認為那個人的出現，一定跟這個醫院的環境有關，醫院鬧鬼，世上也是傳言眾多的。看來我倒霉，被鬼找上了。

　　我其實並不是這個城市的人，辭了職后，我決定先回老家去。

　　我是乘火車走的。在車裡，我居然碰到了一個老鄉，一路有說有笑。天很快黑下來，同車廂的人都打起瞌睡，我也閉起眼睛。忽然聽到一聲奇怪的咳嗽。我一眼望見一個人，正坐在不遠處的位置上。

　　正是他！他半閉眼睛，似睡非睡。

　　我拚命捂着嘴，才沒有大叫出聲。天哪，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死死盯着我？再沒有被這種恐怖更攝人心的了。我不得不搖醒身邊的老鄉，說自己受到了跟蹤，希望車到站后，他能陪我回家。老鄉聽了，忙問是哪個人在追我？我朝那個傢伙的方向望去，那裡已經空空如也。

　　下了火車，好心的老鄉果然陪着我，走剩下的山路。眼看就要到我的家了，老鄉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接完電話他說有事，匆匆告辭了。而我已經看見我的家了。可赫然發現，那個傢伙就跟在我的身後。我大吃一驚，一屁股坐在路上。“你……到底要幹什麼？你說清楚，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你說呢？”他還是冷冷地半閉着眼，面上毫無表情。“你肯定是鬼！”“憑什麼？”“就憑你鬼鬼祟祟跟着我，還有……你沒有脈搏，沒有心跳，也就是沒有心……”

　　他突然大笑：“你說對了一半，我沒有脈搏，沒有心跳，因為我沒有心……”“那就證明你是鬼……”“我說你只說對一半，我可能是鬼但又可能不是鬼。你再摸摸我吧，鬼有溫度嗎？”

　　我一想也是，如果他真是鬼，肯定是冰涼冰涼的，可當我再摸他時，感覺他並不冰涼。只是我還是摸不到脈搏。

　　“那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惶惑地追問。他張了張眼皮，冷冷地一笑：“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你說我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就這樣僵持着。我正在着急，看到我爸爸遠遠地跑過來了。等我再回頭時，那個傢伙已經無影無蹤。

　　回家以後我把事情告訴了父母，他們一致認定我纏上了惡魔。為此他們帶着我，按照本地風俗去求神拜佛。經過一段時間的折騰，那個傢伙再沒有出現。

　　時間過去了半年。我收到了一位女士的信，她就是我在那家中醫院的同事。她告訴我她也離開了原來的醫院，進了一家更好的單位，問我是否也願意去那裡上班。我猶豫着，愛情的力量戰勝了膽怯。我決定重回那座城市。

　　到了那裡后，我又租了一處房子。然而就在半個月以後，有一天夜裡，我從外面回來，剛進屋，一個黑影擠了進來。我驚叫一聲就癱在地上。因為我很清楚那是誰。

　　“你怎麼又來了！”我沒開燈，在黑暗裡大哭起來：“你為什麼不能放過我。”“我怎麼沒放過你？”他在黑暗裡冷冷地問。“你不是又來找我了嗎？你到底想怎麼樣？”

　　他沉默了片刻，用干啞的嗓子說：“我來找你，就是讓你給我看病。”

　　“看病？你到底有什麼病？”“你不是摸出來了嗎？”“我摸出來了，你沒有心跳，沒有心。你為什麼沒有心？”“這正是我要來問你的……兩年前的那個夜裡……你難道忘了嗎？”

　　什麼，難道這就是他？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現在，我終於知道他的來龍去脈了，原來，兩年前，我有一天半夜回住所，半路遇上一個打劫的。我不甘被搶，拚命反抗。扭打中，我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就見他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而我，就在他聲聲的慘叫中逃離了現場。只是當時他矇著臉，所以後來出現時，我沒有認出他。

　　“原來是你啊！”我跳起來想去開燈。黑暗裡被一條胳膊擋住了。“我本來早就死了，一直想找你認個錯，總算找到了。現在，請你最後一次摸摸我吧，看我到底是人還是鬼……”

　　這回，我一伸手摸到的，竟是一段冰棍子，那僵硬而冰冷的感覺，立即像一道強電，躥向了我的全身……

　　我驚呼一聲，一下子暈了過去。

　　醒來，我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戀人就坐在我的旁邊。看她慘白的臉色，我知道出事了。果然，她緊張地問我，跟我一起倒在屋子裡的人是誰？

　　“他……他怎麼樣了？”“噢，他死了。”

　　的確，他真的死了。我後來看到了他的屍體。直到此時，我才相信我所遇上的不是鬼，而確實是一個人。但那是一個沒有脈搏，沒有心跳的人。他死後有關部門驗了屍，結果發現他的胸腔里有心，但已經壞死了，令人驚嘆的是，上面竟然有一行字：罪有應得……

　　難怪我一直摸不到他的脈搏。他本來早已經死了，只是他想找到我，才撐着活下來。他找我是為了懺悔，而不是為了報復。所以在他的心上，會出現那四個字。

　　不管怎麼樣，我再不用擔心他出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