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了自我遺棄罪

　　犯了自我遺棄罪

　　張博學

　　我最近的放棄是放棄了一個寫作計劃。在生命的列車駛入終點站之前，原來準備寫三本散文交代自己的人生。一本叫《裝滿詩韻的河西走廊》，寫20歲以前的生活經歷、風土人情與河西走廊獨特於其他地方的魅力。一本叫《黃河流過蘭州》，寫40歲以前的生活沉積與對人生、社會的感悟。一本叫《在東西南北求索》，寫40歲以後對個人、單位、國家的切膚之痛中領悟到的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各種問題的思考。第一本書寫完了幾十篇文章。第二本書寫了十幾篇文章。第三本書寫了有幾篇文章。後來再沒寫。

　　但最近遺棄了這個寫作計劃，也等於遺棄了最後的生命價值。

　　遺棄有三個主要原因。一是我周圍有幾個熟識的人，他們為了安慰自己沒處寄託的空虛靈魂，拚命寫小說，寫散文，寫詩歌。作品也還不錯，結果沒地方發表，花3——4萬自己出書，沒有銷路，印1000本，送人。連值得送的1000個人都找不到，只好濫送。這是寫文章的人的怎樣的尷尬！二是大型文學刊物沒有讀者，沒有銷路，慘淡經營，維持不下去，快要關門了。一般的文學刊物，你要發表文章不僅沒有稿費還要倒收版面費。文學完全邊緣化了。三是“喜新厭舊”，感覺讀中文信息太輕鬆，“不過癮”，讀英文信息有新奇感，苦澀感和沉重感，邊學習邊讀，也還讀得不錯，於是每天讀chinadaily，把幾篇英文讀下來，腦子也就累了，不想干別的事了。所以文章也就不寫了。其實寫文章不難。難的是不能發表，不能被兒女情長和玩瀟洒的讀者接受，所以就放棄。

　　我遺棄的東西太多。而立之年前遺棄了美女。不惑之年前遺棄了理想。知天命之前遺棄了自信。現在一切都遺棄了。( ： )

　　遺棄了美女的說法是不可思議的。怎麼會遺棄美女？絕對一個胡扯！

　　真是這樣。30歲以前，我家庭條件差，單位條件更差。我除了皮囊還湊合之外，一無是處。我向來認為“英雄美女”，門當戶對。而我遇到的美女，不是出身於大資本家，就是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或者來自大城市的不錯人家。儘管遇到不少美女，儘管不少美女對我非常友好，但我絕不超越雷池半步，我感覺對美女示好，無異於自取其辱。除非我有一天“成了一個英雄”，取得一個愛美女的冠冕堂皇的資格，否則絕不“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而我終身也沒有取得一個愛美女的資質證！無奈遺棄。

　　40歲以前，我把自己的理想遺棄了。

　　我沒有遇到玉石的雕刻藝術家。玉石藝術家按材質雕刻玉體。單位按利益鏈條、主奴和幫派團伙關係取捨人體。我連木匠都沒有遇到。木匠按材料質地下料。而社會把樑柱劈成柴火燒掉，把歪脖子樹架在大樑上承重。

　　還因為陰差陽錯，鬼使神差，我的健壯的肉體“兵敗如山倒”，突然就垮的做不成任何事。我的英雄夢做不成，我的狗熊夢都做不成。我的同學“事業養人，人養事業”，一個個紅光滿面，春風得意，一大批做了處長，一中批做了司局長，個別做了省部級，而我是一個孩子王。精神摧殘着我的肉體。肉體摧殘着我的精神，互相作用，我從靈魂到肉體被摧垮了。我年輕時其實並沒有當官的理想。我的第一個理想是做個新聞記者，至少走遍全中國，看看大江南北是個什麼樣子。有機會到國外看看更好。我的第二個理想是能在大學工作，讀一切可以讀到的書。但是，中國那個時候不是靠做學問，是靠漁網一樣的組織。組織主宰一切。組織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魚越大，網的越死！我的型同朽木，心同槁灰。沒什麼理想可言了。我最不喜歡做教師，偏偏就逼我做了教師。我被自己抑或是社會毀了，遑論理想？所以理想遺棄了。

　　50歲以前，我遺棄了自信，幾乎陷入宿命論。

　　少年時讀毛主席的詩：“自信人生五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感覺自己也聰明的不行。及至潦倒，才知道什麼叫“志大才疏，眼高手低”。

　　首先是我在美女面前失去自信。形容枯槁，面目憔悴，“衣帶漸寬人漸瘦”，“風流已被風吹雨打去”，失去了光鮮的肉體襯托的精神靈氣。上帝塑造的原汁原味狀態的瀟洒氣質蕩然無存。多少美女的眼光聚焦的時段一去不復返了。而當年失之交臂的多少美女只能到回憶中感覺幸福了。

　　其次是我在事業中失去了自信。24歲的本命年是我一生中的一道坎。24歲之前，我是人群中的“寵物”。不論到哪裡，異性喜歡我，同性也喜歡我。特別是我所到之處的領導喜歡我。他們幾乎把所有別人費盡心思得不到的東西毫不吝嗇地饋贈我。其中有幾位屬於資歷很深的重量級的大人物。量有多重？其中有人可以直接出入於鄧小平、鄧穎超家中；有人在省、部任職。還有職位稍低的要人。但是我真的是做了一個愚蠢到家的蠢豬！別人求之不得的垂青，我居然拿他不當回事，認為我總會不斷遇到這種恩寵。我是怎樣的年少不知和愚蠢！按照《周易》的變卦理論，物極必反。24歲之後，我真的是經歷了一個與24歲之前完全不同的機遇，抑或是社會風氣完全變了。我幾乎處處被設路障，處處被暗算，處處被刁難，處處被損毀。24歲之前是大人物抬高我。24歲之後是豬狗撕咬我。我真是“淮南的橘”和“淮北的枳”。我和優等人相處的時候，我是標準的優等人。我和劣等物種相處的時候我成了“異類”！我被限定在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動彈不得。感覺無助無奈。

　　其三是我對自己的智慧失去自信。我在一個極小的單位屈身，為極小的領導寫一些無病呻吟，小題大做的臭狗屎一樣噁心人的文章，然後堂而皇之地登在省部級刊物上“招搖過市”。就這樣的事也做不成。“你能，我向何處擺？”再來一個二流子，狗屁文章都不許你做！用蘭州人的話“鼻子擤掉，到一邊浪去！”我就整天關禁閉一樣坐着冷板凳在辦公室。我還有智慧么？所以自信也遺棄了。

　　60歲以前，我徹底拋棄了、遺棄了自己。

　　面對濁浪滾滾的社會和蒼蠅成群的環境，我感覺沒有乾淨東西可食，沒有美麗衣服可穿，都被污染了。

　　因此，無胃吃好飯，無心穿新衣，或者叫不配吃好飯，不配穿好衣，因為你沒有能力乾淨世界就只好骯髒自己適應世界。

　　為回應朋友對我邋遢、淪落的嘲笑，寫了一篇自嘲的文章，題目叫《穿破衣服的玄機》，引經據典，說曹操“盔甲生蟣虱”，毛主席和周總理穿打補丁的衣服，是偉人的美德。朋友反駁：“偉人穿破衣服是美德，你穿破衣服是下三爛！”

　　我是人肉垃圾，行屍走肉了。把自己以遺棄罪起訴。

　　寫到這裡，讀者嘔吐了。我也心煩了。謝謝你聽我傾訴！

　　2011年4月6日於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