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青藏行

　　吉普車象一隻野豹，在廣袤的青藏高原的曠野里疾馳。

　　四月的高原，出乎意料地蕭瑟。頭頂上是湛藍湛藍的天，因幾朵懶散的雲隨意塗抹，愈顯寂寥。腳下是微微起伏的草原，承載着一直延伸到天邊的枯黃。風起處，沙塵翻卷，一片狼籍。可憐的小草在寒風中瑟瑟抖動，於艱難中進行着生命的抗爭。僵直的柏油路上，似乎只有我們的車在癲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高原古道竟是如此荒涼。

　　古人應該是有的，從雅隆河谷遷徙的部落，吐蕃贊普的鐵騎，大唐遠嫁的公主及隨行，蒙古的遠征軍，紅衣僧侶的駝隊，似乎還有躲藏在山背後的大鬍子強盜，他們或匆匆而過，或駐足停留，最終都遠去了，消失在歷史的荒漠中，無聲無息，痕迹難尋；後面也一定會有來者，或許有未來的徐霞客，或許有雄心勃勃的開拓者，或許有腰纏萬貫的商賈，我料這古道將會越來越熱絡。而我，胸無大志，只想來看看這條悠悠古道和長江的源頭，如此而已。

　　我這人天生的賤骨頭。去年，從川藏公路入藏，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還未抹去，今年又一次捨棄方便快捷的空中飛行，選擇從青藏公路前往西藏。或許青藏高原有我失落的魂，不然我該看看心理醫生了。

　　過西寧時，正好是中午。一看地圖，青海湖不遠了。我記起王洛賓先生在青海湖畔創作的那首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氈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湖邊蘑菇狀的氈房，還有那美麗的姑娘，阿彌陀佛！哪兒找這樣好的宿營地，我似乎有些心猿意馬了。傍晚，我們如期而至，青海湖闊大的水域出現在公路的右前方。湖水似乎比我們的心情平靜得多，落日的餘輝映出幾隻水鳥的剪影，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遠處齒形的山巒已變的模糊。汽車開到湖邊，我們急於投宿，一瞧，所有的館驛均未開業，倦客們面面相覷，大失所望。我們來的不是時候。同伴直搖頭：“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們只好驅車繼續趕路，讓青海湖的山光水色成為不可多得的遺憾而銘刻在心。

　　高原很快被漫無邊際的黑暗籠罩。四野里寂靜得可怕，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壓力。司機不停地抽着煙，兩眼直瞪着汽車前燈在黑暗中掘出的那個無底洞。我心裡犯怵：這荒野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倘若遭遇劫匪，如何是好？惶惶之中，我們在這陌生的黑夜裡熬了約三個小時，深更半夜才趕到都蘭縣城。

　　翌日，出都蘭縣城不久，汽車開進柴達木盆地的莽莽戈壁。這是一片被風乾被烤焦了的不毛之地，坦蕩如砥，赤裸的沒有一絲遮攔，空闊的使人生畏。遍地的卵石沙礫連一滴水也存不住，甭說沒有人間煙火，就連一隻老鷹或是一隻黃羊也見不到。公路筆直筆直，十幾公里沒有一個彎兒，公路走向近乎與盆地南面橫亘着的延綿千里的崑崙山脈平行。坐車的人，甚是無聊，戈壁荒山看久了直犯困，打瞌睡便十分的愜意。醒來瞧一眼旁邊的老兄，仍在搖頭晃腦，醜態百出，說不準在夢裡又娶了哪家員外的千金。不知不覺，我們已抵達戈壁綠洲格爾木。

　　如果將黃土高原當成第一級台階，青海高原算作第二級台階，那末，過昆崙山后則可稱作第三級台階，平均海拔估計在4500米以上，是高原上的高原，是考驗人的體質和意志的地方。常言道：是騾子是馬，拉出去溜溜。平日里貌似健壯的人，到了這樣的高度卻不一定行。

　　一眼看去，那些低矮而渾圓的山丘構成了高山牧場的基本格局。永遠長不高的小草頑強地將生命寄托在冰冷而僵硬的凍土上。看樣子，沉睡已久的草甸遠未到蘇醒的季節。劃定牧場邊界的是那些冷漠的雪山，白皚皚的色調透着徹骨的寒氣。雪山和草地做了千古鄰居，小草從來不曾造訪雪山，倒是雪卻頻頻光顧草地，踐踏生靈，我看他們是千古冤家。

　　在這片苦寒的地域，靜靜地流淌着一條非常不起眼的河流——沱沱河。如果沒有地圖冊，如果沒有指示牌提醒，很難相信眼前的這條河就是萬里長江的源頭。但我畢竟見到了實實在在的沱沱河。她不必證明什麼，她也沒有刻意向人們詮釋什麼，她並不因為人們追根溯源找到這裡而受寵若驚。她飽經風霜，永遠這樣平凡，象一位默默勞碌、不求回報的慈母。站在沱沱河邊，面對着五千年文明的內涵，流水有聲，我卻無言。我一向不善於用誇張的方式表達情感，而此刻，更不必說什麼，我想無論怎樣表達都是蒼白無力的。我甚至不希望詩人、歷史學家、政治家們來此慷慨陳辭，我擔心沱沱河會失去她的從容和穩重。那末，就讓沱沱河按照她本來的面目，一如既往地流下去，直到永遠。

　　千里迢迢趕來，只求一見，然後悄然作別，我是以這種方式拜謁沱沱河的。

　　汽車繼續向南，橫貫東西的唐古拉山脈近在眼前。那是雄奇的造山運動的遺存，好似地球老人臉上的一道皺褶，作為一個土木工程師，無論如何都應該去撫摸一下的。不知何時，我站在了高高的唐古拉的脊樑上。山口處，寒風嘯嘯，經幡獵獵，讓人直打冷顫。這是一個鬼神為之卻步的原始荒涼境界，一個似乎與人類毫不相干的空間，任憑日出日落，斗轉星移，那千古不化的冰雪和頑石卻固執地守侯着久遠的時光，拒絕與時代一同前行。

　　翻過唐古拉，便是藏北高原。至於藏北高原，用“荒涼苦寒”四字可以概括之。我寫不出讚美之辭，索性打住，免得信馬由韁，不着邊際，壞了讀者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