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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莊子

手機:M版  分類:優秀隨筆  編輯:小景

  最後的莊子

  勞燕

  主語:最初的莊子不屑做小官,而後的莊子不願當大官,實際的莊子只想混中官,最後的莊子——解脫了官場,追尋自己獨立的人性本真,成為傲視千古的偉大思想家。

  大凡中國的讀書人,都講究一種精神追求。這種精神追求有什麼特點和特徵呢,有什麼共性呢?這種精神追求的內涵和文化意義是什麼?這種精神追求的完美意境和理想境界是什麼呢?是那個“莊子”,我們就來說真正人性的莊子。

  莊子,可以說是“出世”達到了“坐忘”的至高境界,處在一個巔峰。這種精神追求的完美意境和理想境界就是“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莊子·大宗師》);就是進入“坐忘”境界,就是完全擺脫世俗,心靈徹底自由。

  處在這個巔峰的莊子,猶如“圖騰”,始終令古往今來的讀書人高山仰止,所仰慕,所效仿。“不傲睨萬物,不譴是非而與世俗處”,莊子這種既不“入世”,又不“避世”,姑且“游世”的人生哲學,乃是自己在世俗中不堪處境的最好的精神慰藉。多數人,在世俗中所謂的不堪處境無非是“十有九人堪白眼”,誰都希望擺脫,區別僅在於有的人是處於本能遲疑些,被動些,有的人是出乎本性主動些,努力些,比如“渾身上下靜穆”的陶淵明。有的人則是在人生道路上跌托、摔了跟頭之後回過頭再來尋覓精神港灣,如李太白、蘇東坡。不過,殊途而同歸,人們總是把這種精神追求的彼岸,寄託於莊子——“最後的那個莊子”。

  中國讀書人的千般苦悶、萬種煩惱,其實都出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社會世態。作為“毛”,管你是白毛黑毛、粗毛細毛,還是軟毛硬毛、長毛短毛,都得依附在特定的社會體制這張“皮”上,而毛的意義、毛的作用,按傳統的認知理念,則又在於能否當官,進入主流圈,擁有話語權,而不被邊緣化。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其實就是指讀書人能把自己的知識、智慧、能力開出一個好價格,兜售給帝王家,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當然這只是在“吾皇聖明”的盛世時代),換取一頂頂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官帽戴戴。似乎只有這樣才算是實現了自己的價值——“達則兼善天下”。於是乎,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都爭先恐後地往仕途上擠,即如唐太宗李世民所樂觀其成的“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的理想場面。擠得呲牙咧嘴,碰得頭破血流。在這種情況下,哪裡還能標榜什麼“精神自由”,奢談什麼“人格獨立”。常言道,“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你既然仰人鼻息,當穩了奴才,有了“扯淡”、“幫閑”甚至於“幫忙”的機會,那自然只能是以人家的意志為意志,出主入奴,亦步亦趨,做得好一點的,爭取當一個良知未泯的“清官”,定力不足的,則不免“為虎作倀”,禍害天下。

  從這個意義上講,讀書人與官場關係的深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着他的自然本色還能保持幾許,他的心靈自由還能留存多少。莊子與官場無瓜葛,他的精神自由空間便相對寬闊一些,可以大白天睡懶覺,夢蝴蝶,“鼓盆而歌”。陶淵明與官場脫凈干係,可以吟詠“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可以“手揮五弦,目送飛鴻”。而王摩詰、李太白、蘇東坡等人對於官帽比較熱衷,老是幻想着“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角色,期待着“天上掉餡餅”一類好事發生,以便可以“仰天大笑出門去”,因此,他們的心靈便難免要多受一些折磨,患得患失、自尋煩惱,“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了。至於韓愈、柳宗元、司馬光、王安石、曾國藩,亦官亦學,一副“如欲平治天下,捨我其誰也”的拿腔作調,則更是自檜以下,不足具論了。

  其實,莊子是人不是神,莊子的德行,他的修為,並非一朝一夕精進到這種高境超邁的地步的。魯迅先生說,即便是天才,他離開娘肚子的第一聲哭,也同平常的嬰兒一樣,而絕不可能是一首美妙的詩或者是一曲動聽的歌。莊子能夠參悟天地的奧秘、省識人生的玄機,恐怕有幸依賴於他自己仕途上挫折所提供的特殊契機。換句話講,莊子與官場的種種瓜葛,恰好使得他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有了一個正確的方向,從而真正超越了世態常情的羈絆,走向了“一是非而齊生死”的境界。

  莊子有幸避免了“失足”的尷尬,擺脫了“沉淪”的危險,正在於他仕途上的坎坷。

  最初的莊子。

  莊子一開始其實並不怎麼清高,也不怎麼瀟洒,他也曾涉足於仕途,在宋國蒙地當過一陣子“漆園吏”。

  這個管理漆園的官職,至多相當於今天小小的科長,不入流,沒有品,收入不會太多,事情操心不少,典型的責任不輕,辛苦多多。一年到頭要為漆園的經營忙前忙后,日晒雨淋,夏天在毒日底下烤得全身脫皮,冬季在寒風之中凍得手腳裂口,既沒有了讀書撫琴的時間,又喪失了吟詩作畫的雅趣。更要命的是,漆在當時屬於國家戰略物資,修繕宮殿需要它,製作武器需要它,老百姓日常生活也離不開它。所以國家對它的出產與質量加以關注和重視乃是勢所必然,理有固宜。這意味着上級官員動輒要蒞臨漆園,考察監督生產的進度,考核審計工作的實績。不過如此一來,莊子便更是大倒其霉了:不得不勞心費神、加班加點整理彙報材料,編造各種數據,填寫各種報表;不得不低眉順眼、哈腰迎往送來,陪宴敬酒。在酒席上不斷經歷從“豪言壯語”到“花言巧語”,止於“不言不語”(完全醉倒,鑽到桌子底下,不能吭聲的最高酗酒境界)的遊戲過程。這種日子,就像《聊齋志異》“促織”篇中那位可憐的小吏成名那樣過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如何讓生性自由的莊子能夠忍受。陶淵明好歹還是個縣令,正兒八經的“正處級”,可他尚且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掛冠而去,回鄉下老家種瓜栽豆,過自食其力的生活,“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莊子他的“漆園吏”官銜比起縣令來,又低了不知多少級,當然更不願為“五升米”折腰了。於是乎他的選擇也就只有一個:趁早辭官,去做“涸轍之鮒”,到爛泥溝里自由自在去搖曳自己的尾巴,“無己”、“無名”、“無功”、“無待”。

  由此可見,莊子不願當官,最初的動因,恐怕是嫌官職太小,只有辦事的辛苦,沒有吆五喝六的快樂。

  而後的莊子。

  莊子嫌漆園吏官小位卑,有苦勞沒功勞,所以撂挑子不幹,似乎說得通,可是當楚國國君千里迢迢派遣專使恭請莊子去當宰相,莊子還是不幹,這又是什麼道理?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高而名尊,職重而權大,應該是讀書人所追求的最顯赫、最榮耀的仕途頂點吧。可是莊子居然不識抬舉,表示只做“涸轍之鮒”爛泥塘里翻跟斗的小烏龜,不做那廟堂裡面供瞻仰的大烏龜,三言兩語謝絕了楚王的一番盛情,讓楚王的專使(相當於今天的組織部長或人事局長)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這簡直是犯迷糊到了極點。實際上這樣看莊子才是蠢,莊子本人可一點也不傻,倒是絕頂的聰明。在他看來,宰相這個官職太大太高了,宰相擁有“論列百官之長,要百事之聽”(《荀子·王霸》)的大權,一旦爬上這個位置,地位自然高,俸祿自然多,威風自然有,享受當然也是少不了。金銀源源不斷送上門,美女紛至沓來偎上身,榮華富貴如春風秋雨,擋也擋不住。可是常言說得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人出於眾,毀必隨之。”在擁有巨大權力的同時,也要承擔巨大的責任,更得處於巨大的危險。在君主獨裁專制體制之下,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還不是讓老虎一口吃了!范睢當年身為宰相,夠厲害了,還不是被秦昭王用幾句話便打發送了命。白起這樣的功臣宿將,只為邯鄲一戰打得不好,就把自己的小命莫名其妙給賠了。

  楚國的情況,更是糟糕,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歷來楚國做宰相的,下場多不是太妙:春秋時,城濮之戰失利敗北,令尹(也就是宰相)子玉只好引刀自我了斷,讓對手晉文公樂得心花怒放,連聲叫好:“莫餘毒也!莫餘毒也!”戰國時,吳起當宰相輔佐楚悼王辛辛苦苦搞改革,使楚國面貌大變,一躍而成為戰國七雄中的龍頭老大,可結果卻讓恩將仇報的楚國貴族大佬扣上“謀叛”的帽子,不由分說用亂箭射死。問題不在於說明楚國的糟糕。在於楚國的經驗值得注意,說明官大有官大的難處,尤其是像宰相這樣的特大號高官,完全不是聰明人該乾的。官做大了,雖有當官的神氣、威風,但有更多當官的危機,作為明白人,這種致命的遊戲唯恐避之不及,又怎麼會摻和進去,同豺狼虎豹一起玩牌呢!莊子學富五車,知古識今,自然懂得這層道理,哪裡肯拿自己的生命去和功名利祿開玩笑,當然不會接楚王送來的宰相委任狀。

  由此可見,莊子不願當官,有時又是因為嫌官職太大。

  小官不屑干,大官又不願干,那麼,莊子難道真的對當官持深惡痛絕的態度嗎?莊子的心態我們不能妄加揣度,但是其早年恐怕是不會徹底拒絕當官的誘惑的,否則,怎麼解釋他為何連漆園吏這樣的芝麻官也一度載欣載奔去做呢?莊子內心真正想做的官是既不太大,又不太小的中等官。即不甘當基層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焦頭爛額的芝麻綠豆官,不願做高層,只想當個中層官。

  這種中層官一方面無須去承擔過重過大的責任,不必一天到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似的侍候身邊的國君,以至於稍不留意,頸上的人頭莫名其妙給搬了家;另一方面又有一定的地位,一定的權力,一定的威風,有下屬可供驅使,有“小蜜”可供消遣,有油水可供打撈,沒有太大的風險,不必像最基層小吏那樣忙得頭昏腦漲,手足胼胝。莊子自己曾說過,做人要把捏分寸、恰到好處,應該處於材與不材之間,這實際上也可以理解為他在做官問題上的夫子之道:即做官也應該處於材與不材、不大不小之間。而歷史也證明了莊子的遠見: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蘇東坡的《前赤壁賦》等永垂不朽的篇章,豈不都是在他們當太守、團練使這類中不溜兒官員時寫成的嗎!可見,對讀書人來講,當不大不小的中官,恐怕是“入世”與“出世”兩不相誤的較好途徑,也是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一種比較理想的選擇。

  在莊子身上,這種“材與不材”、不大不小的中官的機會一直沒有出現,所以到後來他也就乾脆完全杜絕了仕進的念頭,“終身不仕,以快吾意”,以“游世”的立場與態度打發自己的生命,“居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不譴是非而與世俗處”,在絕對自由的精神王國中馳騁自己的天才,“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莊子是在追求一種人生、思想、精神的境界——真正的人性,這也是幾千年中國人尤其是文化人的夢幻,他找到感覺了沒有呢?他有一點感覺了。

  最後,就中國歷史而言,這或許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少了一個普普通通、庸庸碌碌的官僚,而多了一位傲視千古、偉大不朽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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