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的耶穌”_3000字

蘇提坐在桌前，望着剛從微波爐里拿出來還冒着熱氣的牛奶獃滯。天，才蒙蒙亮，深秋的清晨冷地令人感到臘月的氣息，慘淡的晨光透過百葉窗的間縫被壓在沉悶的桌上。然後，那冒着熱氣盛着牛奶的灰色杯子也印上了條條白色奇怪的帶子，與灰色調子夾雜着周圍黑暗的影子比起來，像極了古怪斑馬身上的花紋，讓人感覺強烈而詭秘。　

　　蘇提嘆了口氣，遲緩地站起來將落地窗拉開了一條縫，外邊的冷風“嗖”地一下子刺進懶郁的屋子裡，原本積攢了一個晚上的溫暖就像盛滿水的浴缸突然被拔掉塞子一般，在冷風“嗖”地進來的同時也“嗖”地一下子逃了出去。牆壁上溫度計中的水銀柱似乎也像自由落體般地往下掉。蘇提打了個冷戰，想到昨天晚上天氣預報中說的強冷空氣南上的消息，他摸了摸剛睡醒還發燙的腦袋，將窗一下子又關上了。　

　　“啪——”　

　　隨後又是死一般地寂靜和沉默。只有窗子“嘭”一下子關上的聲音回蕩在屋子裡，良久，又是沉默。　

　　“口當，口當，口當……”　

　　古老的吊鐘發出沉悶的聲音， 敲碎了死寂玻璃般的沉默，蘇提木木地抬頭望了一下鍾。　

　　七點！——　

　　他似乎一下子從晨光襯托的夢中醒來，匆忙地將牛奶灌入口中，胡亂地塞了幾口麵包，抓起書包就往門口衝去。　

　　“嘭——”　

　　砸門沉重的金屬碰撞聲將屋中的一切震地發出共鳴，甚至連客廳一角那架鋼琴上所積攢的灰塵似乎也抖動起來。　

　　蘇提飛快地向學校跑去，踩着刺耳的早操鈴聲沖入了校門。　

　　“同學，校徽？”校門口那位戴着紅袖章的老頭對着他面無表情地說。　

　　蘇提放慢了腳步，目光往下一瞟，然後很慢地用左手在違紀單上籤上兩個字。　

　　想想反正是違紀了，蘇提拖着腳步走在用大理石鋪滿的走廊上，邊上開了一扇巨大的窗，外邊的陽光直直地投在大理石上，折射出炫目的光暈。蘇提望着那陽光，彷彿是凝固的玻璃，金黃而又均勻，他甚至不敢從陽光上走過去，生怕截斷了那脆薄而漂亮的玻璃。　

　　他甩甩頭，從旁邊悄悄地走過去，然後迅速地從教室後門溜了進去，幸好老師不在，他從容地從後邊走向自己的位子，教師里依舊喧鬧，他一向是一個人坐的，似乎他的存在已經成為這個教室若有若無的裝飾。　

　　可是今天，他有些吃驚地發現自己的座位旁又多了一個位子，哦，不。是多了一個人，一個男孩，頭髮挺長的，淺淺地遮住了耳朵，穿着乾淨校服，蘇提楞了楞，然後快步走了過去，在旁邊的位子坐下了，順手將書包丟進了課桌中。　

　　“你好！”　

　　蘇提又怔了一下，尋聲轉過頭去，邊上的同學已經將右手向他禮貌地伸出來，蘇提望着他，熱情的眸子了閃爍的竟是……藍色的光澤！那位同學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別看了，我戴的是藍色的隱形眼鏡，我叫紫琦，你呢？”　

　　蘇提回過神來，匆忙地將右手伸去，一邊輕聲說：“我叫……蘇提。”　

　　“你的手？！”　

　　紫琦望着他的右手發出了小聲的驚叫，蘇提看了看，又慌張地將右手縮了回來，因為……因為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則是可憐的半截。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紫琦在一邊有些張口結舌地說。　

　　“沒事！”蘇提舉起左手擺擺，上課鈴恰倒好處地響了起來。　

　　喔——我的手指……　

　　蘇提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那修長的手指有了這樣的缺陷就再也漂亮不起來了，就想再好看的玻璃杯哐啷鏜敲碎后，粘地再好也布滿了裂縫，更何況他的手……確確實實地少了一截。　

　　蘇提打開了鉛筆盒，鐵盒陰暗的角落靜靜地擱着一個閃着光的銅質耶穌，與半面撒滿陽光的筆盒形成了鮮明而又凄美的反差，美中不足的是——　

　　耶穌從十字架上慘烈地摔落下來，他再也不是受眾人膜拜的聖人了，從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耶穌的無助，那種再也忍受不了世澤苦難的感覺。　

　　有人曾提議蘇提將耶穌重新粘到十字架上，蘇提沒有回答他，只是在病床上搖搖頭，是的，在病床上。　

　　蘇提又想起了那場驚心動魄的車禍，那場改變他一生命運的車禍，發生在他參加全國鋼琴比賽的路上——　

　　一小縷陽光的暈眩使得司機的眼睛微閉，產生的後果就是用他那截小指頭換來的一疊血紅的鈔票，彷彿是凝結了的鮮血，發出猙獰的笑聲，他把它們連同那截已經風乾的手指一同鎖進了抽屜里，就像鎖住他那孤寂的內心一般。　

　　鋼琴……　

　　是的，還有鋼琴，靜靜地卧在房間的一角，靜靜地等待着在它身上的敲擊，還是靜靜地擱在那終年窗帘緊閉的照不到陽光的地方積攢灰塵。　

　　蘇提曾幻想着可以成為理察德·克萊曼式的鋼琴王子，他一席白袍站在鋼琴邊那鮮明的對比可是漂亮極了，從三歲起，他那修長手指就開始在黑白琴鍵上摸索，蘇提是極賦天分的，十四年的春秋伴隨他的是無數的榮耀和讚賞，他曾在日記本上這樣寫道——　

　　“鋼琴已和我的生命打上了一個死結，琴斷……命斷。”　

　　而現在……蘇提抬起了他的右手，斷了一截的手指再也配不上優雅的鋼琴，貝多芬那極其雄壯悲烈的《命運交響曲》在他聽來也像是歡樂一般。　

　　是的，蘇提想：　

　　至少，他還能彈奏音樂，而我……什麼也沒有。　

　　“起立！”　

　　班長有力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了回來，他將目光轉移到了黑板上，那古板只會按教參上課的語文老頭又在講台上翻開了他那本已經磨了邊似乎還有些發黃的教參，蘇提輕輕嘆了一口氣，照例將腦袋擱在彎曲在課桌的手臂上，眼睛望着藍藍的天，秋季的天空，藍地發白，是屬於那種極明朗而又漂亮的天空，就像走廊上由陽光鑄成的那塊玻璃上，蘇提突然奇怪地想，前世的他……是否也是那塊被折斷的玻璃，慘烈地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地的玻璃碎片，仍然在均勻的陽光中閃爍着，只是發出的再也不是眩目的光暈。想着想着，蘇提的眼睛漸漸沉重地閉上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了，蘇提慢慢覺得紫綺這人不錯，長地挺帥，其實也不能說是帥，應該是有點陽光的味道，不過蘇提想，或許吸引他最多的還是紫琦會拉小提琴，而且聽說不錯。　

　　蘇提一向是極喜歡交一些會音樂的朋友，可是自從他出車禍后就再也沒有去和他以前的音樂朋友交談過，紫琦是他在這兩年中遇到的第一位，紫琦和他說：“我真喜歡音樂，琴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一樣可貴。”　

　　聽到這話時蘇提怔了一下，他沒有回話，曾幾何時，蘇提也在日記本里這樣說過：　

　　“鋼琴已和我的生命打上了一個死結，琴斷……命斷。”　

　　而現在，哼，蘇提苦笑了一下，我再也沒有機會了。　

　　紫琦不知道蘇提會鋼琴，蘇提也並沒有告訴過他，紫琦唯一知道的就是蘇提和他說他曾經出過車禍，那截手指也就是在車禍中喪失的，紫琦奇怪蘇提說這話的時候那種非常平靜的表情，其實蘇提一直是非常平靜的那種，他的臉上早已沒了感情的展現，無論什麼事，哪怕是在同學之間看來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也只不過是淡淡地吐出一句“是嗎？那就是這樣吧。”自從他出了車禍之後，他就一直是這麼個態度，一個個的朋友也就因為這點離他而去，也有很多的朋友痛心疾首地對他說這樣會毀了他的。　

　　毀了我？……蘇提想，我早就是碎在地上的玻璃片了，再碎一點也沒什麼，還是玻璃碎片。　

　　坎坷的兩年啊，只有傑傑沒有離開蘇提，傑傑也是極喜歡古典音樂的，她是一個很活潑而且很奇思怪想的女孩子，閃亮的眼睛中充滿了神秘的色彩，傑傑以前是愛極了蘇提的鋼琴聲，蘇提是喜歡那種十分歡快的音樂，那音樂和傑傑一樣充滿了活潑的氣息，她喜歡看蘇提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快活地跳躍的樣子，像那美麗的吉普塞人的舞蹈，鬼魅而漂亮。　

　　傑傑從沒有想到蘇提竟然會出這樣的車禍，那天傑傑還守在電視機前巴巴地等着看全國的鋼琴決賽呢，直到最後那一刻也沒見蘇提出場，傑傑很是奇怪，但隨即就收到蘇提出車禍的消息，是交警告訴他的，交警說蘇提那時正那着手機準備發消息，是你的號碼，蘇提被撞時手機飛到了旁邊的乾草堆中，所以才找到了你。　

　　傑傑聽到這消息着實是吃了一驚，然後很迅速地拉了輛出租車就往醫院趕，當她在手術室門口等到蘇提的母親趕到時，蘇提被緩慢地推了出來，隨即而來的是醫生那張疲憊的臉和一句讓傑傑放心的話“沒事了，沒有生命危險”，當傑傑舒了一口氣，醫生又說了一句—— “但，他失去了一截小手指”。　

　　那天傑傑就一直守在蘇提的床邊，蘇提醒了之後，看到自己纏滿紗布的手，然後一句話也沒有說，就直直地盯着窗外，就一直盯着夕陽將最後一末血色的殘暈從陽台上收回，一句話也沒有，病床邊上擱着他那個已經掉落下來的耶穌和十字架……　

　　後來傑傑去蘇提學校找他時認識了紫琦，那天正好是他們學校校慶，紫琦被邀請表演小提琴，傑傑在校外就聽到了紫琦在喇叭里的小提琴聲，傑傑有點詫異，因為那音樂是多麼地和蘇提相似，傑傑衝上了教學大樓把窩在教室里睡覺的蘇提拉了出來。　

　　“蘇提，蘇提，快醒醒。你聽，是誰的的琴聲？”傑傑急切地問他。　

　　“幹什麼呀……，” 蘇提揉揉惺忪的雙眼，“咦？小提琴……該不會是……紫琦吧？”　

　　“紫琦是誰？哎，蘇提，你等等我呀！”　

　　……　

　　蘇提衝下了教學大樓往大禮堂沖了過去，莫扎特的《小夜曲》那優美的聲音不斷灌入蘇提的耳中，身後是傑傑氣喘吁吁的叫聲。　

　　“砰——”　

　　蘇提撞開了大禮堂的門，然後一邊小聲說著對不起一邊坐到他們班級的位置上，紫琦那優美的小提琴聲離他更近了，他感到簡直不是紫琦的聲音，這琴聲就像是他自己的，那種無法言傳的感覺就像是來自於他的胸腔，他的心臟在胸口瘋狂地跳動，他簡直是要瘋了！那就是他啊！　

　　當最後一個音符跳躍在禮堂的上空，全場掌聲響徹，蘇提這才回過神來，紫琦拿着小提琴從台上走下來，一路上是同學的尖叫聲，斷斷續續地聽到有人說：　

　　“紫琦你真棒，和當初蘇提的琴聲一樣棒！”　

　　蘇提？　

　　紫琦一怔，隨即衝到了後邊，找到了蘇提，“你……也會琴？”　

　　“是啊！他會彈鋼琴，不比你差啊！”　

　　傑傑在一邊搶着替蘇提回答。　

　　紫琦沒有理他，還是靜靜地望着蘇提。　

　　“是……是的，我會……”　

　　蘇提不由地又想起了兩年前他在參加全國鋼琴比賽的前一天在學校禮堂的獨奏音樂會，當初的他和現在的紫琦一樣，渾身散發著異彩，光芒將他和鋼琴融為了一體，掌聲將他從頭到腳地包圍……　

　　“蘇提，蘇提，你發什麼愣啊？紫琦已經出去了，他不是叫你一塊出去嗎？”傑傑在一邊急着叫，然後拖着蘇提的手就往禮堂外邊衝去。　

　　三個人來到了寂靜的小花園中，紫琦很開心地對他說：　

　　“太好了，我終於在這個學校里找到一個和我有志趣相同的人了。”　

　　蘇提搖搖頭，然後起身，不管傑傑和紫琦在身後的叫聲，消失在一片片灌木叢中。　

　　傑傑就是這樣認識紫琦的，再後來傑傑就把蘇提所有的事情告訴了紫琦……　

　　日子還是一樣地一天天臃懶地過着，蘇提和紫琦還是坐在一塊，不過他們之間的話卻越來越多，很多時候蘇提都會在小花園微笑地聽着紫琦拉小提琴，是的，這是他兩年中笑過的第一次，在紫琦的琴聲中，他似乎找到了原先的自己，也只有在那一刻，那燦爛的笑容才會重新回到蘇提的臉上，傑傑也非常地高興，她也可以又聽到如此漂亮的音樂了。　

　　快樂的時光過了一天又一天，突然有一天，蘇提還是踩着上課的鈴聲衝進教室，卻沒發現紫琦的身影，要知道紫琦是從來不會遲到了，每次早晨總是他幫蘇提翻好椅子，然後靜靜地等着他。　

　　下課後，他焦急地去了辦公室，還未等他開口，班主任那個古板的老頭叫住了他：　

　　“蘇提啊，紫琦去美國了，他留了一封信給你。”　

　　蘇提急切地接過信，迫不及待地就打開了信封——

　　蘇提：　

　　很遺憾我要和你分別一段時間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再在一塊，因為……我患有遺傳的心臟病，而現在，我要到美國換心臟了，其實我早該去美國，只是因為遇上了你，才讓我晚了兩個月去了美國。　

　　我真的很高興可以認識你，我聽過你原來鋼琴的磁帶，別詫異，是傑傑幫你偷偷錄的，本來想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可是看到你的斷指，也就沒拿出來。　

　　我真不敢相信你的聲音竟然和我表達的是一樣的意思，真的很詫異怎麼會有如此相同的聲音，它來自於我的胸腔，使我的心臟瘋狂地跳動，直到發痛……　

　　好了，如果我的心臟手術成功，我將在明年的新春回上海，回到你的身邊，相信我，還有，答應我，活地快樂點，琴——其實就在你心中。我給你留了一份譜子，傑傑也許今天會給你，這份譜子是和我的小提琴想配的鋼琴曲，我看過了，小五指的部分非常地少，屬於比較簡單的譜子，去試試吧，記住——琴——就在你的心中！　

　　紫琦

　　蘇提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徹底被紫琦折服了，也許紫琦就是上天派給他的那個耶穌，將他拯救出那個灰色暗淡的世界。　

　　在家中，蘇提翻開了沉重的鋼琴蓋，他一把拉開了鋼琴後邊的窗帘，陽光迫不及待地涌到了鋼琴上，那積攢的灰塵在陽光的折射下也發出暗淡的折射光，蘇提吹了吹琴鍵上了灰，敲下了第一個重音，那重音，打開了他的心，打開了那扇緊閉的門——那一刻，陽光普照了蘇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