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客(3)_3800字

(三)

　　“喂，枯竹君！”一聲大喝，緊跟着咣的一聲響。差點把山鷹震得從竹枝上摔下來。　

　　一個懷抱巨劍滿臉橫肉的漢子，已經兇狠地大坐在枯竹君的對面，咣的一拳擂在石桌上。　

　　金像晃了幾晃，光線搖曳起來，整個竹林似乎都在動蕩。　

　　枯竹君睜開雙目，青芒灼灼。漢子嚇了一跳，伸手想去懷中拔劍，見枯竹君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才又想起應該保持大將的風範。　

　　從這個人一出現，山鷹就覺得竹林里充滿了戾氣。不知道枯竹君這次怎麼應對。　

見枯竹君只是看他而不說話，漢子的膽子又大起來，微微挺了挺胸膛，大聲說，“枯竹君，楚王就要在本月會盟天下諸侯，如果你識相，就趕快動身趕往江陵，去給楚王助威！楚王說了，一不要你動手，二不要你出聲，只要你在楚王身邊一坐，就象你現在這個樣子，坐着就行。如果你真是什麼天下第一高手，那就去吧，別象個縮頭烏龜似的躲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枯竹君看着他的臉，不說一句話。漢子被枯竹君的眼光盯得不自在，又有些煩躁，便急了，“楚王說了，你要什麼條件儘管提，要黃金美女，還是要名利地位，楚王都可以滿足你。”　

　　枯竹君淡淡地說，“你回去告訴他，枯竹君不會離開竹林半步。”　

　　漢子一下子跳起來，指着枯竹君大罵，“你這個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的東西，楚王好心待你，你居然好心當作驢肝肺，實話告訴你，楚王已經交待過我，你要是不答應，那就上黃泉！”　

　　山鷹覺得一股殺氣正在瀰漫，它想走，腳卻生了根，想喊，喉嚨卻發不出聲，心跳得慌，但又有某種莫明的興奮。大約要發生些什麼了吧。　

　　枯竹君淡淡地說，“楚王還是這麼的急躁暴戾？”　

　　漢子卻沒有什麼心思再聽枯竹君廢話，他早就對枯竹君不服氣，“什麼天下第一高手，只怕是個欺世盜名的草包貨，象你這麼膽小如鼠的劣貨，還裝什麼清高，接招吧。”邊說邊抽出巨劍向枯竹君刺來。　

　　這人的劍術充滿了可怕的戾氣，絕對的又凶又狠。但不知為什麼，每次衝到枯竹君面前的時候，他就會被彈回去，他沖得越猛，彈回得就越遠，彷彿枯竹君面前有一道威力無比的無形的牆。　

　　而枯竹君，卻是自始至終都靜靜地坐着的，既不見有任何的表情，也不見有任何的動作。山鷹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漢子刺出的九十一劍全都是這樣無功而返，心中徹底的暴躁憤怒瘋狂了，披頭散髮，血紅着眼，呀呀亂吼着狂刺亂砍。　

　　但一切都是徒勞的。山鷹咧着嘴嘲笑。卻想不到，這瘋漢子遷怒到其他東西上來。他一邊砍倒竹子，一邊舉劍向山鷹撲來。　

　　山鷹見來勢兇猛，想逃，卻遲了，唰唰幾下劍光閃過，雙翅中劍，羽毛嘩嘩地飄落。　

　　那漢子又瞄定了山鷹的胸脯，狠狠一劍刺來。山鷹絕望地看着劍光，後悔不該留在這裡。　

　　噗的一聲，一道綠色閃電搶在劍光之前擊中了漢子。那漢子痛吼着倒了下去。　

　　山鷹終於落在一根距地面很近的彎彎橫深的翠竹上，雙翅痛得要命，幾乎斷了，羽毛被削去了三分之二。　

　　很快，竹林又恢復了平靜。　

　　那個漢子躺在地上，已經斷了氣，他的頸上插着一片翠綠的竹葉。　

　　枯竹君依然靜靜地坐着。　

　　山鷹有些痴獃，忘了疼痛，傻傻地看着枯竹君。　

　　不知過了多久，竹林喧鬧起來。先是有些蚊子一樣的聲音，後來就貓哭狗叫般喧嘩起來。　

　　山鷹轉頭去看，一個人也看不到，聲音卻不斷傳來：　

　　“有的人總是喜歡標新立異，目的還不是為了沽名釣譽。”　

　　“用心的確良苦，只不知這一招是否管用？”　

　　“人家是天下第一高手，這麼用心，怎麼會沒有用呢。”　

　　“可惜他的那一套早過時了，他還以為是寶貝。”　

　　“他實在是太愚蠢了，空守着一身好技術，卻不懂得應用轉化，實在是太落伍了。”　

　　“活該吧，這蠢賊！”　

　　“……”　

　　山鷹以為枯竹君的眉毛似乎要動了。　

　　“住口！不許你們誣衊他！”一聲炸雷般的大喝，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一個標緻的小夥子出現在枯竹君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給枯竹君行了一禮，喊他師父。　

　　多好的徒弟。山鷹咧着嘴傻笑。　

　　枯竹君卻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淡淡地說，“你來了。”　

　　“他們不了解你，所以才會誣衊你，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夥子說這話時有些激動。山鷹卻覺得他太放肆了，他居然不用您，卻用你，這未免不象話。　

　　看枯竹君，卻似乎並沒有惱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說，“我見多了。”　

　　“那麼，你什麼時候出山呢？”小夥子鬆了口氣，卻掩不住少年人的急躁脾氣。　

　　枯竹君深切地看着他的徒弟。山鷹覺得這目光無限的仁慈親愛，又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麼東西。山鷹估計枯竹君大約又要好久不說話。　

　　枯竹君說，“你在楚王那裡做什麼呢？”聲音緩慢，似乎還有几絲顫抖。　

　　小夥子臉上有些放光，“我已經做了楚王的侍衛將軍，師父你若出馬，憑你的名氣，做個國師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枯竹君卻問道，“你過得還好吧。”　

　　小夥子興奮地回答，“好極了，一切都順順噹噹的，實在可以說是，說是紅運。”　

　　枯竹君說道，“那麼，你回去吧。”說完又微合了雙目，進入枯坐狀態。　

　　小夥子急了，“師父，你不能這樣，你聽我說。”枯竹君卻不聞不問，不知不悉似的。　

　　小夥子不管他，因為他知道師父一定在聽的，所以耐心地開導師父，“你何必認死理呢，凡事總該迎合潮流才行得通啊，文王已經死了幾百年，他那一套，現在的人們已經不大放在心上，現今流行的是新鮮刺激，當然你愛那一套，也沒人干涉你，只要你出山，不要讓一身好本領白白可惜掉。”　

　　“我知道你看不起楚王，可現今時運，是該楚王這類的人稱霸天下，我們不管他怎麼樣，只要自己日子過得舒坦就行，管別人怎麼回事呢。”　

　　“其實楚王這個人挺好相處，待人和氣，至少他明白，哪些是人才，至於有些閑言碎語，那都是些不大可信的，總會有些心懷妒忌的小人造謠中傷別人。”　

　　“我什麼都明白的。”枯竹君淡淡地回答。　

　　山鷹看到小夥子的臉有些白了，然後，又有些紅了，他抿着嘴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看法，可是有些東西，並不是能當飯吃的，自己心裡明白就是了，何必在表面上也要認真起來的呢，你是師父，懂得比我多--”　

　　枯竹君打斷他的話頭說道，“你不是我的徒弟了。”　

　　小夥子的臉再次白了，白得更厲害，然後，又再次紅了，紅得更透徹，“但是不管怎麼說，我總是你的兒子！你是我最親的親人，你總該為我的前途想想。我好不容易混倒今天這個位置，眼看着公主也就要和我成親，公主只有一個小小的條件，那就是我必須是個什麼公，她才肯嫁給我，而楚王說，只要你出山，他就封我做美侯公。為了我和你子孫後代的幸福，算我求你吧。”小夥子撲通一聲跪下，眼中噙着淚。　

　　枯竹君好久沒有說話。等他開口，山鷹差點暈過去，因為他說，“你不是我的兒子了。”　

　　“你居然說出這種無情無義的話，你是什麼人啊，你殺了我吧！”小夥子的臉痛苦得有些扭曲。　

　　“你走吧。”枯竹君又恢復了淡淡的語調。　

　　“好，好，”小夥子的臉徹底蒼白了，“我，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一頭就向石桌撞了過去。　

　　山鷹急得想大喊，不要啊，不要讓他死，他是你的兒子。　

　　忽然，枯竹君揮了一下衣袖，小夥子還沒有碰上桌子的邊沿，就輕飄飄地飛出竹林外去了。　

　　山鷹聽到竹林外傳來小夥子絕望的詛咒，“你獨自在這裡臭美吧，你這無情無義的，看誰來給你送終！”　

　　詛咒聲慢慢飄遠，竹林又恢復了寧靜。　

　　山鷹覺得，枯竹君有些坐不住了。他的眉毛先是動了動，然後皺了起來，汗水順着眉毛滴下來。等到他的眉毛擰成疙瘩的時候，他終於站了起來。　

　　枯竹君仰天長嘆一聲，五指並刀，在空中一劃而落，動作異常的優美。　

　　枯竹君的手並沒有碰到金像，金像卻被一把無形的劍劈成了兩半。石桌也塌了半邊。一半金像滾落下來，砸破了枯竹君的左腳。鞋子破了。光線又搖曳起來。　

　　鮮血染紅了金像和土地，從傷口往外汩汩地流着。枯竹君卻一點感覺也沒有，獃獃站着，不動不知。　

　　忽然，枯竹君臉色蒼白，滿頭大汗，蒼白的臉色中一條青色的絲線正在蔓延。　

　　山鷹張大了嘴。很快，它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枯竹君正站在那條毒蛇的面前，毒蛇臨死前注入泥土中的毒液，此刻因為血水的浸泡和傷口的接觸，而進入了枯竹君的體內。　

　　死蛇的嘴角似乎正含着一絲笑意。枯竹君身子搖了一搖，有些站不穩。山鷹一急，從竹枝上栽了下來，掙扎了幾下，才努力地站起來。　

　　枯竹君看了山鷹一眼，便邁着不大靈便的步子，慢慢地隱入了竹林深處。　

　　“總算有個了結了。”胖子和小夥子不知什麼時候又走了進來。胖子笑着說了這一句。小夥子陰沉着臉。　

　　他們看了殘缺的石桌和殘缺的金像一陣，又看了竹林深處一陣，便向竹林外走去。胖子在前，小夥子在後，走過山鷹旁邊時，胖子笑了一笑，小夥子則一腳把山鷹踢倒。　

　　等山鷹好不容易站起來的時候，竹林里又靜悄悄的。夜明珠一半在桌上，一半在地上，依舊發著碧藍的光。山鷹獃獃地望着竹林深處，痴痴地想，“枯竹君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