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竟無緣送終——懷念逝去的親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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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間,幾位親人逝去,唉,我竟無緣送終。
送終,作為一種親人的生離與死別,康健的人陪伴着瀕臨死亡的人過完那最後的一刻,或者,晚輩佇立身後,恭敬地扶着長輩的雙肩,讓長輩無牽無掛地咽下最後一口氣,在有孝道和重感情的人,是必須的,這於逝者,於生者,或許會少留些遺憾。然而,數十年間,幾位親人逝去,我竟未能送終。
表裡不如一的奶奶
奶奶逝去的時候,我可以送終,卻未能送終,那是因為當時,我正宗的屁事不懂。
奶奶身形矮小清瘦,心胸博大仁慈,表裡極不如一。作為父親的養母,奶奶和爺爺怎樣帶着父親東躲西藏,最終在那個小山村定居,是爺爺在生命的最後一年才告訴我們的。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和爺爺始終把父親和幺叔一樣看待。奶奶始終沒有罵過我們任何一人。
奶奶喜歡餵鴨,那小鴨子一身嫩綠的絨毛,一天“呷呷呷”、“呷呷呷”,走起路來一搖一擺,着實可愛。我們常常喜歡把那形狀奇特而成串的香椿果拿回來玩,那香椿的氣味瀰漫在房屋周圍,奶奶就對我們“不客氣”了:“小鬼崽崽些,盡拿這些來熏我的小鴨,快拿滾遠點的些”。這就是奶奶對我們“恨”到極至了,其實,那本質上還是奶奶對生命的一種博大的關愛。
我身體成長最快的幼兒時期,正是國家最艱難的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在外公外婆的精心照料和悉心照顧下,勉強吃上一口飽飯,生命得以延續,就已是萬幸了,所以身體不好,經常生病,瘦弱得連大人們看了都不禁痛心。每當生病的時候,夜晚總會看見很多不可言狀而令人恐怖的鬼怪向自己襲來,總是抓着外公外婆的手不放,也總是折磨得他們徹夜不能沾席。後來的好多年,獨自一人走在路上而轉彎看不見村莊又荊棘灌木茂密的地方,總是要自己唱着歌走,又總是越唱越恐懼,終於不顧一切地拚命狂奔,直跑到上氣不接下氣看到村莊才止;聽說什麼地方死過人,或者看到路邊叢林中遮蓋着棺材的一堆柴草,也都會不寒而慄;哪怕是看到自己家裡存放的為老人置辦的那漆得油黑髮亮的棺材,也都禁不住打寒戰。那些時候,非常怕死人,怕鬼,甚至怕空棺材。
我依稀記得,那時是一九六六年的秋季,莊稼已經收完,我們家的牛圈樓上堆滿了預備冬天喂牛的包穀殼,我們兄弟已經睡在牛圈樓上的包穀殼堆中了。我雖說進了大隊的學校讀一年級,但還不滿八歲。一天早晨,我剛睡醒從牛圈樓上的包穀殼堆中下樓腳還沒有踩到牛圈橫欄的時候,就聽大哥說:“奶奶死了。”我竟然不明白“死”意味着什麼。
後來才知道,爹媽哥姐他們,知道我膽小,在奶奶生命的最後關頭,怕我被嚇着,就沒有把我從牛圈樓上的包穀殼堆中叫醒。現在回想起來,奶奶那慈祥的模樣,已經非常淡漠而微茫了。
外婆,博大深沉的母愛港灣
外婆逝去的時候,我未能送終。那或許是不可脫逃的冥冥中的設計吧?自古忠孝總是不能兩全。
外婆很強壯,但是晚年過得很不好。外婆參加隊里生產勞動的時候,總是背着我,絕不像其他粗心的母親那樣把我放在地下——母親因為公社的工作東奔西走不可能顧及我——這些是後來從外公的談話中零星知道的。外婆在年近花甲但還身強力壯的時候,得了眼病,記得當時曾有人說,鎮寧醫院的眼科是有名的,誰誰誰都醫好了,建議父母把外婆送到鎮寧去醫治。父母口頭上答應了,但最終還是未能送外婆去僅三十來公里之遙的鎮寧治療,那或許是因為父母的工作太忙,不可能得到時間去守護;或許是家裡太困難了,根本擠不出也借不到送外婆去治療的那點今天看來極其微薄的醫藥費。外婆已經不能參加隊里的集體生產勞動了,可是,外婆還是沒有放棄我們家自留地的勞作,直到後來,外婆確實看不清了,也不能讓雙目失明的外婆再下地勞動了,父母親“罵”說,外婆鋤草,把套種在地里的黃豆都挖斷了,外婆才沒有下地。但是,直到生病卧床之前,外婆一直操持着所有的家務,掃地、洗鍋碗、推磨、煮飯、剁豬草、煮豬食、餵豬,無一例外,哪怕雙目失明了,也摸索着把這些事情一一做好。推磨的時候,我們要能踮着腳搭上一把手,外婆也是非常高興的。而尤其讓我不能忘懷的是,白天把我帶在身邊,撫養我成長,晚上把我摟在懷裡,哄我入睡。外婆的懷抱啊,是那樣的讓我難捨難離!我記得,已經好幾歲了,無論如何都應該離開外婆的懷抱了,外公和哥哥們要我和他們睡,起初說的時候,我無論如何都不答應,軟纏硬磨之下,協商了一個妥協的做法,我一邊睡一晚;然而,輪到我和哥哥們睡的時候,我總是耍賴,這樣地過渡了半年吧,我才漸漸減少和外婆睡的時間,最終和哥哥們睡到了一起,睡到了那牛圈樓上的包穀殼堆里,睡到了木樓的蘆葦笆簀上。在我的印象里,我很少呆在母親的懷抱中,似乎沒有對母親懷抱的親身感受。但是,我深信,母親的懷抱是溫暖的,母愛是宏闊深沉的,是偉大無限的——我從外婆的懷抱中已經深深地感受到了,也從母親對待弟弟妹妹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中深深地感受到了!
還有,外婆和外公雖說是人生的終生伴侶,但外公較有心計而脾氣很不好,又嗜酒。這也難怪,一生都乾重體力活的人,到了晚年,沒有能舒筋活血的酒來調整早年勞傷的筋骨,是何等的難過。酒勁一來就對外婆又是打又是罵。說實話,外婆要不是雙目失明,打起來絕不會輸,但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外婆被打了,還手根本找不到目標,跑又什麼都看不見根本跑不了,所以總是受傷。後來我們大了些,可以幫外婆了,外婆才少受些氣。我離家到三十多裡外的縣城讀書不久,外婆就卧病在床了,這些時候,外公想到床邊看望、安慰,外婆只要一摸到外公那匹粗麻布的圍腰,就使勁往外推,不說話,也根本不讓外公接近,哦,終生相伴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後階段,身處這樣的境地,我想,外公肯定也是非常後悔非常痛心的。
外婆去世的時間,是一九七四年,應該在春季,我十五歲。我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從縣城走了三個多鐘頭回到家中,陪了外婆一個晚上,第二天,看着外婆卧病在床的樣子,我一直不想離開,外公、母親、哥姐他們一再勸說,外婆如何如何會好起來,我不能耽誤課程,千萬要以學業為重,最多一個星期又可以回來看外婆了。當時已是“文革”後期,雖說很多課都沒有恢復正常,與現在相比,根本算不上是“讀書學習”,然而,那時的那種“學業”,老師們那麼認真地諄諄教誨,的確也是不能耽誤的,尤其是說到一星期後就可以回來和外婆在一起,我放棄了初衷,吃過午飯,背上帶回家洗的衣服,穿上洗了還未及烘乾的膠鞋,依依不捨地告別外婆,流着淚,再走那三個多鐘頭的路返回學校。
第二天正在上第三節課,母親認的一位沒有血緣關係而親情實在比很多親姐弟還要深摯的“兄弟”,鄰近寨子一位趕馬車的“二舅”,就到教室外面,通過老師叫我出來,告訴我外婆去世了。我慌忙向老師請了假,胡亂收了書包,急匆匆要回家看外婆。“二舅”說什麼也不讓我走,借故要我幫着買東西。到了街上,其實就買了一馬車白菜,還有一些香臘紙燭之類的東西,但那過程哦,我總覺得是那麼漫長。回家的時候,“二舅”怕我坐在車尾被抖掉下馬車,就用一把稻草墊在馬屁股的後邊給我坐——那已經是馬車上最安全最舒適的位置了。“二舅”之所以不讓我走,是知道這之前我已經連續走過兩趟了,再走第三趟怕撐不住。說實在的,我當時無論怎麼走,都不會比單匹馬拉幾百斤菜和兩個人的小馬車快,哪怕先走,也是不可能比馬車先到家的。
回到家時,我一頭撲在外婆冰冷而僵硬的遺體上,不知哭了多久,毫不顧忌眼淚灑在外婆的遺體上。只是模模糊糊地聽在場的大人們說,我那時是哭得最傷心的。
歷經世事而淡若泓水的爺爺
爺爺生病的時候,沿着那冥冥中不可脫逃的設計,我在離家百多裡外的一所初中工作,未能照顧。爺爺逝去的時候,我,又未能送終。
那是一九八二年,父親已經調到縣城工作了,但我們的“家”還沒有搬。國慶節放假,我從學校所在的鄉鎮坐車回到縣城,又等父親處理完單位上的事務,才和父親一道走那三十多里的路。大約還有十來里路的時候,就迎面碰上村裡急匆匆趕向縣城給父親報信的人——爺爺已經去世了!
爺爺身材高大,氣飽力壯,一生勤苦,歷經世事:當幫工、做苦力、扛柴賣,帶着一家人東躲西藏逃荒避難。但爺爺心胸寬廣,性情淡泊得若一泓至深至澈的清水,我們一家,用苗話稱呼爺爺,都習慣在前面加一個“老”,特別表示我們的尊敬。我們家的那個大粑槽,全村裡也只有爺爺才有那麼大的力氣把那麼粗大而沉重的木頭扛到家裡來做,要在別人家,用兩個人抬,怕還沒有爺爺那樣跑得輕快。我模模糊糊記得一些事情的時候,爺爺就因年事已高而不再參加隊里的生產勞動了。可是我們家裡的扛柴割草,全都是爺爺的活,寨子周邊除了隊里專留的護寨林之外,上得了手的木柴,幾乎都被爺爺一人扛光了,那些年,我們家是不愁柴燒的。
爺爺喜歡輦山(帶着獵狗捕獵),也很會訓練獵狗,我們家那兩條兇猛而很通人性的狗,就是爺爺訓練出來的。爺爺還參加生產勞動的時候,總是帶着那兩條獵狗,我們家也就時不時能有野味吃,那時的生活特別艱難,在同樣沒有肉甚至油都吃不上的年代,能夠時不時吃上點野味,已經很不錯的了,沒有配料,談不上烹飪,只煮熟了就吃,腥味十足,可是再怎麼說,那也畢竟是“肉”啊,吃了總要比蔬菜瓜豆經得餓,營養無論如何都要比蔬菜瓜豆之類的好得太多。
爺爺也會休閑,興趣來了,就隨便拿根縫衣針弄彎,挖幾條曲蟮(蚯蚓),就到村子山背後的小河溝邊去釣魚。那活水剛出山洞,清澈而寒氣徹骨,河裡的魚,鮮美極了,但平時幾乎沒有人能夠弄到,也幾乎沒有人去釣魚,爺爺在河邊苦苦守了一天,結果常常是兩手空空而回。也只有爺爺那樣閑適而恬淡的人,到了那樣的年紀,才耐得住那麼孤寂清冷毫無收穫的一天,也許是“釣翁之意不在魚,在乎山水之間”吧。
爺爺的性情是很溫和的,在我的印象中,爺爺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們,我們實在跳皮,惹爺爺氣不過了,也就是用比平常說話更慢的速度和更繃緊一些的語氣對我們說一兩句而已,要真的非“打”不可了,也只是貴手高抬,做做樣子,落到我們身上的時候,“強弩之末”,連灰塵都幾乎抖不掉——爺爺深愛着我們。但是,爺爺也有發怒的時候,而且發起怒來,非常嚇人。有一次,好像是外公打哪一個哥哥,讓爺爺眼看着心裡實在忍不下去了,一怒之下,竟兩手一伸就輕鬆地把外公抱起來,放到正煮得翻滾的豬食鍋上面,牙咬得直響:“我要不看你老幾十歲,就真放你下去煮,讓你試試看!”真嚇得外公臉青面黑,放到了地上都還渾身發抖。後來父親責怪爺爺,爺爺也只是說:“我不過是看他打娃娃打得太狠,太心痛,嚇一下他嘛,太不像話,哪有打自己的孫孫打到這種地步的嘛。要真拿他煮,他挨得啊?你們不罵死我啊?”也是從那以後,外公要打我們,都打得輕了很多很多。
回到家中,爺爺已經僵硬而冰冷地靜靜地躺在堂屋中間安放的一塊簡陋的木門板上,雙目緊閉,臉色徹底蒼白,但仍然是那樣的慈祥。
裝殮的時候,好像會的親友一時沒有在場,我們不會,但在懂的老人們的指點下,第一次做起了裝殮老人的活。先把那潔白而柔軟的構皮紙對摺成三角形,從棺材底和兩牆的頭(寬的部位)鋪向腳(窄的部位),鋪了三遍,才把爺爺的遺體安放進去,爺爺的塊頭太大了,平着放不進去,只好斜着放入棺材,再調整平放落底;再把構皮紙卷好把周邊填充密實。個頭小的人,要裝在大的棺材里,還得用很多的稻草紙填充四邊,才不致晃蕩。爺爺身材高大,沒有多少需要填充的。最後再把幾床老被蓋在爺爺的遺體上,掩上棺材蓋。我是第一次做這裝殮的事,但已聽到旁觀的人說,做得很好。是啊,能為爺爺做的事,就只有這唯一的一次了,能不嚴謹嗎。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怕死人了,畢竟,他們生前,都是鮮活的生命啊。
外公,一生艱難,乃成精明
外公逝去的時候,又沿着那冥冥中不可脫逃的設計,我在省城讀書,又未能送終。
外公身材矮小,一生的日子都過得很艱難,這倒成就了他的極其精明,別有心計。兄弟姐妹中,外公對我特別呵護倍加關愛。小時候,只要哥們一把我逗哭,必然要招來外公的一頓痛打。我們幾哥弟和外公一起睡,哥哥們半夜要把腿搭在了外公身上,外公知道叫不醒,就動手掐,哥哥們被掐痛醒了,自然會把腿移開;我要是也把腿搭在外公身上,他不會掐的,只是一邊嚷:“你萬(外公發音不準,總是把“望”說成“萬”)你萬,馬打滾,馬打滾。”一邊把我的腿移開,被吵醒的哥哥們聽到了,第二天說出來,大家都覺得非常好笑。
外公一字不識,根本不知道“讀書”是怎麼回事。但是很敬佩讀書人,也常常用某家某人翻書出來曬太陽驅潮防蟲的故事來教誨我們:要認真讀書,要多讀書。一次我的語文作業本用完了,正好外公到縣城趕場,讓外公給我買語文本。外公回來了,說跑了好多地方找了半天,花了大價錢,終於從書店給我買回來了,彷彿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使命。我們一聽,不對啊,買作業本,怎麼會在書店?等外公拿出來一看,我們全笑翻了:那是一本農村耕讀班的《語文》書!定價將近五角,確實是作業本的數倍。那本書啊,關鍵時刻,就是我的專享,外公不準哥哥姐姐們動。現在回想起來,那也是一種冥冥中的安排,是讓外公扶我上青雲了,因為這類專享,我才成了我們家甚至我們村考上大學的第一人啊。
外公很勤奮,我們村裡的人割草收莊稼,都是用扁擔挑,外公個頭太小了,從來不挑,而是背,就重擔而言,背比挑還要沉穩。背包穀稻穀,外公用自己編的適合自己身形容量適中的背篼;背柴背石頭,外公用自己做的背架(跟電影中看到的朝鮮族老大爺用的那種差不多);背草,那就極其簡單,隨便砍一根木棍,把細的一端削尖便於穿草,用綜繩在粗的一端捆結實,留出恰當的長度作背帶,把草捆成小捆穿在木棍上,到了恰當的高度再把綜繩繞過木棍或者捆好,再穿上一兩捆草,背着走,又柔軟又沉穩,人與草成一體,在路上不會被刺藤掛住——我們兄弟也學會了這種背法。
外公沒有參加隊里的生產勞動后,就精心弄好家裡的自留地。我們家的自留荒(沒有石頭利用率高的平地叫“自留地”,石頭很多利用率低的坡地叫“自留荒”),活動的石頭幾乎都被外公挖光,砌成保坎(就是後來農村的“坡改梯”),這樣既提高了利用率,便於耕種,又有效地防止了水土的流失。只過幾年,我們家的坡地長出的莊稼就要比鄰近坡地的好。
外公很會過好自己的日子。那時候,我們家除了買鹽打煤油之外,幾乎沒有錢買什麼東西,外公喜歡吸煙,家裡沒有錢買煙,外公就自己種葉子煙,但是又不能佔用家裡種莊稼生產糧食的土地,外公就自己在我們家坡地的邊上開墾荒地來種,這樣便於管理。當時村裡是不準開荒的,尤其是自己開荒來種糧食作物,那將破壞了全隊統一的糧食計劃,幾乎等於犯罪。但是,外公只是栽葉子煙,而且從不拿到市場去賣,所以村裡也沒有人過問。由於外公管理的精細,煙長得很好,煙葉寬大厚實。該收割的時候,外公就到山上扯來長長的茅草,把煙割了,任其在地里曬蔫,這樣才不至於在編的時候弄破煙葉,傍晚再收回來,用茅草把煙葉編成長串,掛在屋檐下陰乾,按照外公的說法,既不能在太陽下面暴晒,讓煙葉的水分幹得太快,又不能在夜晚留在外面起露水,煙葉受露水侵蝕會敗壞品位,所以每天再晚,外公都會在起露水之前把他的煙葉收回到家裡,第二天再掛出來。曬得過幹了,又要放在潮濕的地下,讓煙葉適當吸收潮氣回潤,若干個回合之後,才把煙葉卷好捆好,收藏起來,通常要過兩年到三年才拿出來用。存放越久的煙葉,抽起來口感越好,味道醇厚,又不火暴。父親一回到家,外公就拿出自己種的葉子煙來,一起分享,一起品評煙葉的味道,那種成果共享的快樂啊,在我們家,也是很少見的。那段時間,連父親也不抽紙煙了,就抽外公種的葉子煙。
外公愛酒,可是家裡沒有給外公買酒的錢,哪怕一角兩角就可以買到一斤酒,要不了一元錢就可以買一葫蘆,足夠外公喝一個星期的,我們家竟連外公的這一點點酒錢都擠不出來。於是外公自己想辦法摳瓢賣。在一次鐵匠到村裡打柴刀鋤頭之類農具的時候,外公專門指導鐵匠打了一把瓢刀。打瓢刀的工藝非常複雜,開始鐵匠都不同意,後來經不起外公的糾纏,才打了那把瓢刀。先把一塊鐵在兩邊的中間部位安上鋼,再把安了鋼的部位碾出刀葉,兩端沒有安鋼的部位,有一段打成細長,有一段則要寬大些;然後讓外公把刀口磨鋒利了;再讓鐵匠把刀葉的部位燒紅、揉成圓環的樣子;把兩端合併打在一起,緊接着圓環形刀的部位打出一小段鐵棍;最後把最末的部位打成寬鐵片,再把鐵片捲成套筒,便於穿上木把;整個刀形打好了,再把刀口的部位燒得紅亮后淬火。這種瓢刀,以前鐵匠從來沒有打過,也不知外公是怎麼想象出來的,外公形影不離,一步一步指導,一天的功夫,才把那瓢刀打成,可又收不了外公的幾個錢,唯一能讓鐵匠寬慰的是,晚飯的時候,可以和外公一起喝上幾口酒,別小看那幾口酒啊,那是外公想方設法歷經半年專為打瓢刀而積攢下來的呢,鐵匠光着膀子揮一天的大鎚打下鐵來,夠累的,有幾口酒舒活舒活筋骨,不是普通人家都能做到的,不少鐵匠開着玩笑明示着他們對生活的要求:“酒來酒打,肉來肉打,渣豆腐來亂管打。”有酒喝的人家,他們打的刀具是最好的。瓢刀、一把斧頭、一把圓鑿,這是外公的三件寶貝,一般情況下是不準任何人動的;還有一個用來畫木瓢輪廓的墨斗、一把鋸子、一把彎柴刀、一把小刮刨,這些就是外公的全套裝備。
現在家裝材料中常用的普遍有着小米點花紋局部有螺紋的那種木材,我們當地叫“螺木”,生的時候含水多而沉重,不易開裂,幹了就很輕,最適合做木瓢。
工具置辦齊了,外公就到附近的山上,把大大小小的螺木樹樁背回來,細小些的,就背長一點,粗大的,就背得短些,有時遇到抱把粗而高大的樹樁,外公就捨不得從根腳砍斷,那斧頭砍的口子就要浪費掉兩蓋瓢的木料,外公就用鋤頭慢慢挖,把大大小小的樹根都挖出來了,再根據自己能背的重量和做瓢的尺寸鋸短背回來,大的做水瓢,小的做飯瓢;再小的,就做成很小很小的可以伸進罈子里舀糟辣椒的小瓢;實在不能做瓢的才做柴燒。一棵樹樁,外公要忙活個把星期才全部搬回家來。然後再根據做瓢的尺寸把樹樁鋸成短節,再一節節鋸破成兩半,畫出木瓢的輪廓,外公沒有文化,更不會畫圖,連木瓢那簡單的橢圓形都畫不圓范,瓢把總是不正中,顯得七歪八扭。我們在身邊的時候,幫外公畫上一兩次,端端正正,圓扁適中,既好看,舀起水來又少費力,外公看着看着,好像從其中享受到了我們讀書的成果,從心眼裡高興,直笑得口水都流到了胡茬子上。畫好了,把大致輪廓砍出來,再放到外公自己專門栽的瓢樁上,用綜繩捆好,再加楔子固定,然後揮着斧頭砍去中間的部分。每當這種時候,我們總要跟外公開玩笑:“外公,你要砍在邊上的。”其實我們是提醒千萬別砍在邊上,外公也回敬我們:“小短命鬼,要亂說就不準看,再看,我不打死你們一個二個。”外公畢竟老了,眼水不好,有時候心裡想的是東,卻砍在了西,一斧頭砍下去,不在中間該砍的位置,卻砍在了邊上,我們總是忍不住要笑出來,外公捶胸頓足,唉聲嘆氣地撫摸那被錯砍的木頭,等回過神來,看我們還在笑,就把憋的氣發向我們,做出要打我們的樣子,把我們趕出去老遠,等他回來砍瓢的時候,我們又回到他身邊,他又高高興興的了。砍好了,再用圓鑿靠着畫的線慢慢鑿。鑿得差不多了,再用瓢刀修,那修的過程,是一種慢慢推進的靠力量抗衡的過程,是漫長而辛苦的。粗活的時候,外公用肩扛着刀把的末端,雙手握着細鐵杆的部位,彎着腰使勁把多餘的木頭一點點地颳去;細活的時候,這樣做力量大了,怕損壞快成型的木瓢,只能雙手或單手握着瓢刀細細地刮。裡面刮好了,再修外面。同樣,粗活的時候,要修掉的木頭多,就先用斧頭輕輕地砍;差不多了,就用彎柴刀一點點削;削得差不多了,就修瓢把;瓢把修好了,最後再用小刮刨刮,直刮到大約有葫蘆殼的兩倍厚而均勻的時候,再用砂布砂光滑,瓢就做出來了。
這樣十天半月的,外公就可以背着一背篼大大小小的瓢到場上去賣,根據大小、做相、有沒有漏孔來確定價格的多少,最大最好的可以賣到兩塊來錢,一塊五以上的是大水瓢,一塊左右的是飯瓢,舀糟辣椒的通常只能賣個三角五角。一背篼木瓢賣出來,也是十多塊錢,和其他人相比,已經是很豐厚的收入了。
儘管這樣,外公還是捨不得買貴點的酒,也只是買農村人自製的包穀酒喝。有時候實在買不到了,就吃家裡窖久了甜酒味濃得近於苦的甜酒解饞。在愛喝酒的人看來,和白酒相比,那根本不是酒。
我師專畢業參加工作后,一九八零年春節,用自己的工資第一次為家裡買一份年貨,僅僅花了兩塊四毛錢就買了一瓶平壩窖酒,也是貴州的八大名酒之一了,那時我們一家別人都幾乎不喝酒的,就那麼一瓶酒,一個除夕盛宴喝下來,竟還有半瓶,外公一直念叨着:“好酒,好酒,這剩下的,就是我的了啊,不準和我搶了,我一個人慢慢喝,慢慢喝。”那半瓶酒,外公知道,要痛痛快快地一次喝完了,就再也沒有了,捨不得,而是用品嘗的架式好幾餐才喝完的,而且一邊喝一邊念着:“還是我的外孫好,讀書出頭了,工作了,買的酒好。”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太不懂事了,竟然沒有想到買些酒給外公過過癮,那時雖說工資不高,可茅台也才賣六塊九一瓶啊,攢幾個月總可以買上一瓶吧。
我們在很小的時候曾聽說外公有一個兒子,還未及成人就夭折了,後來就只有一個女兒——我們的母親。外公的封建思想極其嚴重,一生都為這件事苦惱而又無可奈何,外公雖說和我們在,可早年住的一直是外公自己在我們家正房北側搭的偏房;後來分家爺爺和幺叔家搬出去了,外公才住進了正房;再後來偏房朽壞拆掉了,爺爺再回來和我們住,因為爺爺比外公年長而身體更不好,外公就只得把正房的床位讓給爺爺,和我們一起爬到樓上睡蘆葦笆簀。所以外公一直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按照我們苗族的風俗習慣,每一家人都有自己的“家神”,老人去世了只能找自己本家的後輩來“開路”,像外公這樣的身份,去世時遺體是不能停放在我們家的正房的,那是我們家的“家神”不允許的。外公早些時候總是念着到去世的時候一定要讓他的遺體停放在正房中,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外公到了晚年,爬不動樓了,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住在正房中,要住豬圈房,直到爺爺去世過後,把他搬入正房,都還是不肯。可是再怎麼著,父母親都是參加工作的人了,不會再抱着那種落後的老觀念,沒有讓外公再住豬圈房。但是,直到現在,母親始終堅持着一種做法,每當逢年過節要貢飯的時候,都是在門外邊擺一張小圓桌來祭奠外公和外婆,我們勸母親在家中貢,母親說在家中貢的話,外公外婆吃不到。
我當時一心只想到自己的學業,竭力爭取深造的機會,沒有為外公多想想。想不到,我到省城完成本科學業的時候,還未聽說外公生病,竟在一九八三年的最後一天,收到了滿載着外公去世噩耗的電報!
我立即買了第二天回家的車票。第二天天不亮起來,從學校趕往汽車站,街上已有淡淡的白雪,到車站一看,汽車不開了,因為下雪。
我又立即趕往火車站,坐火車到安順,心想,貴陽到紫雲的汽車不開,坐火車到安順,再從安順坐汽車回紫雲。火車上,一路看着漫天飛舞的雪花,一路回想着外公的一生一世。殊不知,出安順火車站時,那朔風裹着漫天鵝毛大雪,迎面撲來,直敲打得臉痛。僅在火車站到汽車站那段五百米左右的路途上,冰天雪地,眉毛上結滿了冰霜。
安順到紫雲的汽車也不開了!茫茫大地有路,我竟回家無轍!蒼天,一片茫然,我心中,更是茫然,思緒,情感,彷彿就是那凜冽的朔風挾裹着漫天飛舞的雪花:
天地蒼茫外公拋卻兒孫去;
乾坤縞素兒孫痛悼外公來!
無已,滯留安順,返回貴陽,待得天晴,冰消,雪融,再返故鄉,所能見到的外公,已然一抔黃土……
心靈碰撞到的岳父
岳父去世的時候,我身處異地,又未能送終。
我認識岳父太晚。在一起的時間又極短,我所了解的岳父,全憑几次交談的心靈碰撞。
岳父是鋁廠的老工人,聽說退休前也是一位級別不高的小幹部,作為師傅,和年輕工人的關係很好,作為幹部,和群眾相處也非常和諧。我在熱戀中第一次到岳父家的那個晚上,岳父就簡潔而開宗明義地對我說,對我這個人,已經聽說幾次了,但是百聞不如一見,看見了我,沒說的;他們有自己的退休工資,根本不靠我們養老,我們不必為他們操心;問我對今後有什麼打算,我的回答,除了我的家境,別的其實也沒有說清什麼;最後是我們年輕人的事,總體上沒有什麼意見,但是我的父親或母親必須有一人和他們見面,才能最後解決問題。
岳父的生活極其不合常規,但也極其簡單,四件寶貝不離手:一杯酒,一小瓶鹽炒了去皮的花生米,一包雪茄煙和一個打火機。一整天就慢慢喝酒抽煙,只在大家吃飯的時候吃一點點飯。
父親為我們的事專程趕來和岳父商談,不知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但從後來零星聽到的話語說明,兩位老共產黨員,談得很久,談得很投緣。遺憾的是,他們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次機會。父親忙上班,岳父的身體不好,我們竟沒有來得及接他老人去看一看我們的“家”,再給他們二老一次促膝暢談的機會。
女兒遠離父母后的內心傷痛,為人父母者不難體會到。我們結婚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岳父就把妻子的調離手續辦好,把妻子從鋁廠調到了紫雲,讓妻子和我工作在一個地方,生活在一起,徹底解除了我們夫妻分居的後顧之憂,那是岳父對我當時家境的一種深沉的理解和對兒女的竭力支持啊!
一次我們回來探望,岳父對他的朋友介紹我:“這是我的四女婿。”一句簡短的話語,其間對我的信任與囑咐、期望,只有心靈才能碰撞得到。從此,我的這個身份,在我來說,是終生都不能改變的,那將是對岳父的背叛。年輕的時候,火氣太盛,我們吵過,偶爾會大動干戈,但是,在我們,吵也罷,打也罷,都只是解決家庭矛盾的方法,最終的結果都是:同心協力,共奔生活的目標,共度夫妻相伴的人生。
有了女兒,一次岳父突然語重心長地問我,生了一個女孩,我們家會不會有意見。我肯定地說,我們家不會有重男輕女的落後思想的,至少我絕對不會有!我現在尤其鄙視那些不尊重女性的無德之徒,他們竟然敢於不尊重婦女,竟然不顧自己的母親也是女性!世上沒有了女性,不知他們將從何而出!
一九八七年上半年,岳父被查出是肺癌晚期,根據岳父的身體狀況和病情,醫生建議不再作手術,我們既知如此,也不必讓岳父再受手術傷痛之苦,保守治療。十一月的一個周末,我們回來探望。想到為了工作,第二天還得回去,我要求守護一晚上,家裡的其他人想到我坐車受累,勸我在家休息。但我想,在異地工作,平時照顧不到,能陪一晚上也就算一晚上。我堅持着在病房中陪伴岳父,那時他老人家已經幾乎吃不下什麼東西了,無法吸收營養以致無力排便,長時間便秘。他提出要解大便,於是按照此前的做法,在衛生間里放一把小椅子,我坐在椅子上,然後讓岳父坐在我的兩腿上,他竭盡全力,掙扎了近一個小時,竟然一點都解不出來。最後還是我繼續扶着,由大姨夫用小鐵絲彎成的小鉤子,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掏出來,大姨夫一邊掏,一邊用手捏着鼻子:“呣,好臭,好臭。”直掏了半把個小時,掏完了,他老人家覺得舒服些了,我們才停止。那臭味確實不好受,但是為自己的父母,再臭,也責無旁貸。那一晚上,我們守了一個通宵,岳父睡得安穩多了。
我們回到家鄉的次日,剛上完早上的課,接我們的車就到了——岳父已然辭世!薄暮時,我們回到家,岳父已躺在臨時搭作靈堂的帳篷里,雖歷時已久,雙眼還微睜着:那是盼望女兒女婿和外孫女歸來的心靈之窗,我們歸來之前,想來是無論如何也關不上的。於是,我一邊用稻草紙輕拂岳父的眼瞼,一邊輕聲告慰:“爸爸,我們回來了,您,不要牽挂,放心地,去吧。”岳父的雙眼才瞑然閉闔。可是,冥冥之中,我隱約知道,岳父九泉之下,或者在天之靈,那雙慧眼,永遠伴隨着女兒女婿的生活,始終關注着外孫女的成長,從未閉過!
忘卻痛苦,走到生命盡頭的岳母
岳母逝去的時候,我還是未能送終。
我第一次見到岳母的時候,她和岳父都已退休。
在一九八七年的元旦過後,女兒就出世了。當時我還沒有經驗,再加上期末工作沒有結束,一個人,從街上買菜回家做好,從家中把飯菜送到醫院,又從醫院把女兒弄濕的尿布拿回來洗,還要上課,晚上再到醫院陪伴妻子和女兒,天氣冷了,深夜女兒一沾到冰冷的床就哭,只好把炭火燒起來,又用灰稍稍蓋住不致烤着女兒,再把女兒抱在懷中,有時候睡著了,頭垂下去,額頭輕輕地觸碰到了女兒那細小而稚嫩的額頭,她的額頭輕輕地轉動,猛然間醒來,把頭抬高,就這樣迷迷糊糊地挨到天亮。第二天又周而復始,確實也照顧不過來,“順利分娩,盼母速來”的一份電報,就讓內弟把岳母送到了我那小家中。因為要幫我照顧月子中的妻子和女兒,岳母和我們一起過年。那是岳母第一次在我們家中過年,可是也正因此,岳母和岳父的最後一個年卻沒能一起過。
岳母有時喜歡娛樂。假期我們回去的時候,一家人吃過飯沒事就打麻將,只打一角的,打一晚上輸贏也最多不過十來塊錢。一家人誰輸誰贏都笑得很開心。這其實也算是一種天倫之樂吧。
二零零一年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一家去格凸河風景區玩回來,在縣城邊上的一家山莊吃飯,岳母拉着別人懷中的一個小女孩逗樂,我們明知故問:“老媽,你認識她們啊?”她的一句回答,讓人摸不着頭腦:“認識的嘛。三月份來這裡吃飯時見過的嘛。”這家山莊其時開業還不到一個月,再說,三月份岳母根本就不在紫雲,這個莫名其妙的回答,說明當時岳母的思維已經開始錯亂了。再後來,逐步發展到無法和我們打牌。有一次,我們在一起玩,岳母竟在我們不知不覺中獨自出走,走了好遠,遇到一位熟人,一問,岳母說要去桂林,直把熟人嚇了一跳,岳母去桂林怎能不坐車而且沒有子女陪伴?把岳母送到家中才知道,岳母的老年痴呆症已經比較嚴重了。
岳母的病越來越嚴重了,連我們都不認識,生活已經完全不能自理,甚至讓她一人個呆在家中,都不放心,必須有人照顧。萬般無奈之下,把她送到了花溪的一家療養院。那其實談不上“療養”,只不過有專人照管而已,有時候我們去探望,會看到岳母有些地方有瘀青,那分明是跌傷過的,岳母並沒有得到周到的照顧,至少是沒有得到子女般的關愛。
二零零七年,我們把家搬到了省城。二零一零年,幾姊妹約好一起在我們家過年,並且商量好把岳母接回來,這樣才分出人手,不做年飯的可以專門照顧岳母。臨近過年的一天,才把岳母接回來,春節的第二天送回療養院。算起來,岳母這次在我們的家中就只住了三個晚上。但是,那三個晚上,倘若岳母能說,於她來說將是很特殊的:在家中的大床上,怕岳母跌下床,兩個女兒在兩邊陪她睡。有女兒們相伴,有電熱毯,岳母睡得很舒適,睡等很深,竟至於像小孩子一樣尿床,她的幾個女兒一邊沖洗被尿濕的電熱毯,一邊發出深深的感慨:在家千般好!我一直在想,也不斷和妻子說起,要不是上班和夫妻分居,我一定把她老人接到家中來。但是像我們這種情況,天不亮出去上班,天黑了還不回來,妻子又獨自在縣城上班,真是心想有天高,命只有紙薄啊!我們當時想着往後把岳母接回來過年,可是,老天爺無情,竟不給我們機會,一次也不給!
後來岳母已經不能下地,一直坐在輪椅上,以致有一條腿都伸不直。牙全部掉光,飯菜都要先打成漿才咽得下,而且連飯帶湯就只能勉強吞下一小碗。滿頭短短的銀髮下面,骨骼的輪廓越來越突出。
二零一一年一月十五日,按照農曆正好是我們銀婚的紀念日,我們事先商量,夫妻一路風風雨雨走來,二十五年,尤其是最近這幾年長期分居而天涯共存,鬧離婚的朋友都還拿我們做例子來互相勸解,也還是有一番值得紀念的意義,預備請上家人,一兩桌同事和朋友,找個悠閑的地方,小酌幾杯,聊表紀念。
就在我十五日早上從紫雲接了妻子準備回來的時候,接到了侄子打的電話,岳母病重了,讓我們回來就直接到花溪。快到安順的時候,又再次接到電話,囑咐我們,不要急,一定要保證行車的安全。行車安全這一點,我是絕對意識到的,可是那電話已在隱約告訴我們:岳母的情況已經非常緊急了。
到了療養院一看,岳母輸着液,始終張着嘴,卻沒有說話,氣息比以往微弱,聽醫護人員說是有痰堵了,剛吸過痰,稍稍平穩了些。
下午,看岳母的情況,既沒有好轉,也似乎沒有危險,和家人商量了,我還是回貴陽先把朋友簡單安排一下,要沒有什麼情況,我就和朋友一起把晚飯吃完,再返回;要有情況,隨時電話告我。為了用車方便,我還讓侄子開車送我到貴陽,再把我的車開回花溪。剛到預訂酒店的門口,電話又到了:岳母的情況已經非常緊急,要我安頓一下,立即返回。我把邀朋友相聚的意圖、眼下的情況,對到場的幾位朋友簡明地說了,委託一位朋友代為安排,就匆匆趕回,車剛開到都司高架路上,又接到電話,岳母,走了!我,又未能送終!
哦,岳母,就這樣安靜地走了,永遠地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和我們沒有一句會心的交談,她已什麼也記不起來了,甚至連一個親人都記不起。極其嚴重的老年痴獃,折騰得她什麼也說不清楚,似乎什麼也不知道,感受不到親人在身邊的溫暖,感受不到快樂,或許,也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似乎也沒有什麼折磨得她痛苦而要抗爭着奪走她生命的疾病,只是,我覺得,那是整個肌體綜合功能的衰竭,冥冥之中,以岳母那種身體狀況,在未來的那場曠日持久的冰雪凌凍之下,活下來無疑是一種極其殘酷的煎熬和折磨。蒼天有眼,不再讓岳母經受那樣的煎熬和折磨!第三天送岳母的遺體去火化的時候,雪比哪一年都大,又是天地蒼茫,乾坤縞素!那場冰雪,直凍了半個月!
現在想來,我和岳母有一種特殊的緣,這種緣,不知是什麼時候修了多長時間才成就的,或者,就是冥冥中一種巧妙的安排,用史鐵生的話說,岳母選擇了我和她女兒銀婚的時間來完成她人生的大典!此後的任何一次,只要我們慶祝結婚,岳母那雙深邃而母愛盈溢的慧眼,一定會在九霄之上,關注着我們!
父親,心中光輝的寶塔
二零一三年四月二十九日,晚飯剛吃了幾口,接通突然響起的電話,那一頭,小妹早已是泣不成聲——父親,永遠地,走了。
父親在我的心中,一直定格在那張照片的樣子,一九五三年的一天,父親作為西南地區少數民族參觀團的一員,佇立在天安門廣場,背景是天安門城樓,微微翹首遠方,彷彿一座永遠光輝的寶塔。
父親一生清苦,一生勤勞,也一生節儉,對浪費深惡而痛絕。二零零七年三月的一天,家中的水管有些漏,看着侄子修整時弄得水到處飛濺,父親心疼,不顧自己年近八旬,高血壓、冠心病多種疾病纏身,非弄那水管不可,結果反被漏得更凶的水從頭到腳濕了一身。父親滿以為自己身體還像年輕的時候,小感冒,扛得住,不經意地拖延了幾天,嚴重了,腦血栓,最終左半身喪失基本功能,腦因血栓缺氧嚴重損傷,一度出現嚴重的老年痴獃。
二零一零年暑假,我把父親接來小住,藉機帶父親到醫院作一次徹底的檢查,結果沒有出來的時候,我們在家中,一日三餐,由妻子按時做給父親吃,很簡單的,早餐就是麵條、餃子、稀飯饅頭、玉米粥;中餐和晚餐,或清水魚片,或自己做的酸湯魚,或燉點排骨,或做點肉圓子,父親的牙不好,吃瘦肉非常困難,吃肉圓子就好得多;或肉末加切碎的白菜拌雞蛋蒸芙蓉蛋,不斷改換味口中,父親吃得很開心,一次我們開了一瓶低度的茅台,都喝到一半了,父親才說:“茅台酒啊,那,我也喝點嘛。”於是我就把那剩下的留給父親,晚餐每天五六錢,直到把那剩下的酒喝完。父親吃完早餐,我陪伴他到小區的園中去走,給他計算那塊石板鋪的地皮,走一圈多少步,走多少圈可以到兩百步。走累了,就停下來歇歇。一天,我都不想走了,準備叫父親回家,父親更有興緻:“我,再走兩圈嘛。”哦,那是一種充滿了希望的努力,是一種康復的憧憬。我又坐在邊上,看父親一瘸一拐走完了兩圈,我們才回家吃午飯。我覺得,父親內心深處是高興的。
後來得到了全部檢查的結果,還是因為腦血栓,呈現腦萎縮,伴隨老年痴獃,高血壓、冠心病、心律不齊,諸多疾病。醫生按照我的意願,叮囑父親,要自己多活動,每天至少走兩百步,雙手要活動,尤其是左手,要每天不斷上抬,逐步抬高過額頭,次數要每天逐漸增多,父親一一聽了,一一應承。但是,我們上午剛拿到檢查結果,下午父親就提出第二天回家,怎麼挽留,都說不動父親,他分明已是歸心似箭。第二天,為了滿足父親那似箭的歸心,我們沒有在家中吃早餐,而是在一家餃子店吃餃子,父親還要吃那玉米粥,妻子非常遺憾地說:“你要早點說,我就早點給你煮,我們就不出來吃了,可是現在實在來不及了啊。”。
回到家中,父親老遠看到母親,一瘸一拐走到母親身邊竟然痛哭流涕,就像離家太久的小孩子,我們忍不住發笑。可是細細想來,雖說是到兒子的家中才十來天,可父親怎麼也離不開自己一生相伴的人啊!回家后的起初那幾天,父親還獨自一人,不要人攙扶,上下樓梯,到下面的曬壩去走路,那時,父親滿懷着康復的希望,滿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
後來,因為在省城工作,我沒有很好地照顧居住在縣城的父親。每當聽到妻子說起這樣一些事,內心總覺得隱隱作痛:有時候去看父親,吃的是燴豆米拌飯(我交代過,父親尿酸高,是應該少吃豆類和豆製品的);有時去看,家裡沒人,爐火已熄滅,現發火煮飯給父親吃。
今年春節,知道是女兒在家中過最後一個年了,此後將結婚建立自己的家,到時候再回來,就是真正的回娘家了,也沒有意識到父親竟會走得這樣匆忙,所以沒有回去陪父親過年。過完年後回去,捎了一隻甲魚,帶了配料,到紫雲后,又自己買了一隻母雞,自己動手蒸給父親吃,肉,父親是吃不了多少的;湯,倒可以多喝幾口,雖然那味道遠沒有在我的家中用土陶罐蒸出來的清醇。父親從來吃飯都喜歡喝湯的,這一點,兒子知道,以前一點簡單的菜湯或者魚湯,父親都會喝得那樣有滋有味。三月底妻子上班途中摔傷了手,腕部骨折,接回來休養,買了一隻甲魚,可一直忙上班,竟然沒有可以蒸那隻甲魚的時間。清明節過後,因有事回紫雲,順便把甲魚帶回去,匆忙之中,竟忘了帶配料,家中就只有薑片,可是蒸好了一嘗,那隻放薑片的蒸甲魚啊,腥味十足。但是看着父親還能吃一碗多的湯泡飯,對照岳母的情況,心想,父親還會挺得住一些時日的。
但是,意想不到啊,父親熬過了年前的寒冬,竟然在今年的初夏,無言無語地,走了,連夢囈都沒有托一句給我!我是有時間的啊!早知如此,我們四月二十九號調休,我又何苦要花費那不可追回的時間,去補那微不足道的車漆啊!我完全可以回到父親身邊,陪伴父親的最後時日啊!也沒有任何一人電話告訴我父親有什麼異常啊!蒼天,在生,不能陪在父親身旁;患病,不能侍父以湯藥;臨終,不能扶父肩以相送,兒實為之,豈能無怨無尤啊!
得到那撕心裂肺的噩耗,當時多想立即飛回父親的身邊啊!親人們一再不准我開車,說實話,我也知道,我也不會那麼不聽勸,因為,三月二十六日,妻子摔傷手的那天,我回去接了,不經意間,以一百四十多的時速,快要衝出一個隧道的時候,老遠望見有人在施工,車子剎得直感到左右搖晃,還好,操作得當,有驚無險,這種心境下,開車,那一百多里路,會是什麼樣的一種行程啊。那一夜,未能入眠,又未能清醒。第二天清早趕到時,父親已清凈而安詳地躺在木板上了,雙目閉闔,全然沒有一點點等待兒子歸來的意思。
哦,父親,你已不再等了,你的思念和企盼,已盡在不言中了,前幾次回來,看到你身邊始終放着那張照片,那是兒子、兒媳、你的長孫和你的合照,早就被你摩挲得殘破掉色了,那上面的一點一滴早就全裝在你心中了。你理解了兒子:兒子一時回不到你的身邊;你不為兒子牽挂:兒子在外闖蕩,也沒有讓你擔心。我深深地知道,父親的心胸是狹窄的,裝不下兒女經受的一點點磨難;父親的心胸是宏闊的,能夠包容兒女的遠離和遲歸。
送你到安順火葬場火化,其間的程序,我什麼也記不起了,我只記得,父親的遺體被送進爐子的那一瞬間,“咣當”,一聲撕心裂肺的巨響,我的父親,就永遠定格在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巨響,此後,我就永遠也不再有父親了!此後所能看到的,就只有高高的煙囪口那一縷淡淡的輕煙,直升向天空,輕颺九霄。後來的所有後事,做碑、磊墳,儘管都做得一絲不苟,但是,在兒子的心中,那意義已是蕩然無存!
父親,在九霄之上,安息吧!
哦,世事滄桑,在逝去的半個世紀中,幾位親人辭世,我都未能送終,但是,其最後定格,音容宛在,未敢忘懷。隻言片語,一段心路歷程,永遠懷念我的前輩們!
二零一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命筆
冬至日完成於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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