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季(小說)

　　老季收拾好東西，還沒跨上那輛伴隨他二十多年的破自行車，小組長跑過來報告說班裡的大部分人還沒走，忙着寫家庭作業，耽誤了值日生掃地。老季隨口罵了句，“這幫孫子，天黑了還不回家去寫。”

　　“這幫孫子”幾乎成了老季的口頭禪。

　　老季十七歲那年，剛剛初中畢業，村裡缺老師，村長算來算去他為人老實、成績優秀，又是貧農家庭出身，是個合適人選，窮得揭不開鍋的他們一家正愁着去哪兒借錢上學。村長來找，他父親猛抽了幾口煙，把煙鍋兒向靴底一垰，算是拍了板定了案，“就去當個老師吧，風不吹頭雨不打臉的，還能賺一個整勞力的工分。”就這樣，他放棄了高中學習，進學校當了一名民辦教師。

　　歲月如流，人生如夢，四十一個年頭過去了，當年的小季早已被稱老季了，課餘閑暇，老季也時常在心裡思索着，這一輩子風裡來雨里去，歷經了教育系統的千難萬險。民辦老師時的一遍遍整頓，一次次進修，好不容易熬到了轉正，又通過了晉級的普通話、職稱計算機等等的過關考試，還要獲獎論文、班主任培訓、繼續教育……磕磕碰碰幾十年，想想當初的同事都已退下去了，甚至有幾個病魔纏身過早地離世了，自己再挨兩年，也該卸甲歸田安享晚年了。便越發勤勉認真。那輛被他先後換了幾十個內外胎的自行車總是載着他第一個到校，等老季拖完地，打完水，才陸續有同事那“突突”的摩托車拐進了校園。

　　老季教過的學生就像菜畦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了一茬。學校開家長會，老季漸漸發現大部分家長都是他當年的學生，近幾年竟然出現孩子的爺爺也是他教過的。看到比自己孫子還小的學生，老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時常把“ 這幫孫子”掛在了嘴上。

　　那一日，老季聽說中心校換了新領導，也姓季，年齡小，三十來歲，輩份也小，該喊他爺爺。老季習慣的摸了摸自己謝了頂的光頭，不由得心想：孫子都當校長了，老嘍，沒幾年混頭了。

　　老歸老，老季一如既往的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依舊有板有眼的備課上課批改作業，對班級里“這幫孫子”的管理仍然是軟硬兼施剛柔並濟。“這幫孫子”對老季的管制非常配合，除了幾個調皮蛋之外，學習成績作業書寫讓老季深感滿意，批閱試卷或改作業時，老季常常會說：“這幫孫子進步不少，書寫越來越好，紅叉越來越少，改起來舒心多了。”

　　課間，幾個小青年常拿老季調侃：“老季，去找找你那領導孫子，看在你是他爺爺的面子，怎麼說也會幫你掛個虛名在家早歇兩年。”　　“你看那前庄的倪老師四十七就裝病，照顧在家不上課都八年了。”

　　老季這時也會想起幾年前找前任校長想干點零雜不帶主課的事。

　　對老季來說，前任校長的話可謂是記憶猶新。

　　“老季啊，我也很為難呢，你是老同志，要顧全大局啊。不要看到別人不帶主課就眼饞，你想想他們那幾個猴精猴精的，幾時安心工作過 考試哪次不是倒數？你身體不錯，教學能力很棒，管理學生還行。回去吧！別讓我為難了。”

　　老季當即就想到了幾十年前生產隊餵養的牛，那些斜角瞪眼、抗人尥蹶子、脾性差不聽使喚的，很少有人牽出去使用，總是站在牛槽邊享受着飼料和營養，力氣過剩騷氣十足的還會時不時的與相鄰的互尥蹶子犄角相向，往往搞得蹄瓣崩飛頭破角裂。相反，那幾頭老實本分順服聽話聽人擺布的卻整日辛勞，極少有歇閑的時候，不是被套上綆去犁田耙地，就是被蒙上眼去拉磨打場，農閑時還隔三差五的被套上大馬車繫上紅綾布去遠遠近近的村莊迎娶新嫁娘的嫁妝。

　　老季心想，人生一世 如駒過隙，求人不如求己。這麼多年大風大浪都過去了，憑自己的能力和父老鄉親對他的信任，再堅持兩年，不說是功德圓滿體體面面的退休，也應該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那一日，縣教育局組織搞起了全縣教師備課、作業展評的大活動，所有的備課作業一律上繳到中心校。局領導專家小組對每個人的備課和班級作業逐一評比打分，老季和所有老師一樣，把作業備課打捆上繳。

　　評比結果出來了。當校長美滋滋的拿出評比簡報，對剛剛下課走進辦公室的老季說：“老季，你還真行啊！備課和作業的批改都是最高分，那些年輕毛嫩的小青年都被你甩在後頭呢！”

　　老季不敢相信的奪過簡報，回到桌邊，摸起老花鏡，急忙翻看起來。其實，老季心裡明白着呢，憑着自己那份認真勁，仔細閱讀教參，還有自己那本熟了不能再熟的教本，（老季一直帶這個年級，已經十多年了）關鍵是書寫認真，雖不說是像孩子的作業那樣一筆一劃橫平豎直，可也沒有龍飛鳳舞。老季想起晚上在家寫備課時老婆曾說過的話，“都老了，還跟繡花似的，一條條，一行行的，純像田裡剛栽的秧苗，就是不知道能打幾擔糧食？”老季心裡一熱，嘴角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晚上回家得告訴老婆我的“秧田”豐收了，是大豐收！

　　看完備課部分，老季又向後翻了兩頁，作業批閱表揚部分老季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對老季優點的總結毫不吝嗇紙張和筆墨，佔了長長的一段。老季來不及細看，嘴上不由得冒出一句“這幫孫子’還真爭氣，還真值得調教。”

　　學期將半，按照慣例，中心校又開始了備課作業的檢查。這一次，老季心裡坦蕩蕩的，備課還是那本備課，作業還是那些作業，應該不會出現紕漏的，況且上次被表揚后，老季感覺自己後面的備課比前面寫得更較真，看起來更漂亮，“那幫孫子”被老季狠狠的表揚了一回，簿本更乾淨，作業更認真，連那個不足月出生的不開竅的“小調皮”寫起作業來也是毫不含糊有板有眼。

　　這次的檢查簡報被本校校長愣是掖了三天才拿出來。那一天放學后，校長叫住了老季，把簡報遞給他：“老季，簡報早來了，沒告訴你，怕你看了傷心。”

　　老季急急的翻開，找着自己的名字，一直翻到最後一頁，老季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根粗糙的手指貼着眼角的皺褶伸進鏡片里把眼睛揉了一下。然後皺着眉細細的看，瞬間那眼睛瞪的大大的，僵在那兒，愣愣的，半天沒說出話來。

　　回家的路上，那輛伴隨他幾十年的破自行車怎麼也蹬不動，老季喘着氣，冰冷的天，竟冒出一身的冷汗。好不容易出了村子，拐過個彎，上了一條寬些的水泥路，老季下了車，背靠着路邊的一棵大楊樹，掏出手機撥通了那個該喚他爺爺的的校長的電話。

　　“老季，你年紀大了，有上進心是好事，可也不能爭名奪利啊，再說簡報都發下了，也不好改的。最低分就最低分吧，把高分讓給小青年，老同志要講奉獻嘛……”

　　後面的話，老季一句也沒聽清楚，腦袋嗡嗡的響。

　　老季又想，自己每天放學鈴一響，農忙時去地里幫幫老婆，農閑時回家照看孫子，哪像那些小青年課餘閑暇陪着領導吃喝唱歌跳舞……

　　老季忽然感覺有一股怒氣發自肺腑，鬱積於心底，遊走于丹田，底氣十足，噴薄而出，“這——幫——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