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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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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的年》

  2014年1月29日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這是詩人艾青的詩句,對故土的難捨情結充盈着詩人的心胸。人的一生中,有兩種感情最讓人難以忘懷,一是親情;一是故土之情。年少之時,滿腔熱血,別卻故園,闖蕩江湖,仰天大笑,出門而去。當歲月磨平輕狂的寶劍,故土的山水便時時進入夢的天空,於是便有了《鄉愁》(台灣詩人余光中的詩)的凄苦與纏綿,有“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無限感慨。我也常常想念我的故鄉,尤其在這舊曆的年時,更是沉浸於故鄉那久遠的年的氛圍之中。

  我的故鄉有一個優雅的名字——稻花坪。它的形狀像一隻小小的船,“船”的四周是連綿環繞的高山,什麼大箐,中箐,太平山,馬鞍山……像一排巨人,手牽着手,環繞着“船”中間明鏡似的梯田。“船”的中部有一座突起的山坡,名曰“小箐”,把“船”分成兩半,上半叫上壩,下半叫下壩,我家住在上壩。 村民們稀疏的居住在梯田兩側的山腳下,數竿修竹,幾重花影,掩映着灰瓦茅舍,伴隨着雞鳴犬吠,一幅幽靜的田園風光。

  田裡稻子早就收割完畢,有些水田裡蓄滿了水,像一面面鏡子鑲嵌在田野之中,有些旱田裡種着麥子、油菜,綠油油的;沒有種莊稼的田裡堆積着稻草,幾隻忽飛忽落的小鳥,在田野里尋覓着食物,神情非常專註。

  天空總是陰沉沉的,已是舊曆的臘月了,雖然地上沒有結冰,但畢竟也是寒氣逼人,寒風中夾雜着從遠處吹來的冰渣子,打在臉上針砭一般。地里的活兒早就幹完了,大多數人都在家裡烤着熱熱的柴火,一家人其樂融融。殺了年豬的,在堂屋中間搭一個木架子,上面掛着一塊塊的臘肉,下面用柴火溫和的烤着,人們圍着柴火,或說笑,或飲酒。一隻碗從你的手裡遞到我的手裡,循環的喝着,莊戶人家管這種飲酒方式叫“轉轉會”。幾巡下來,酒碗漸漸的空虛,鄉親們臉上帶着紅暈,加上柴火的烘烤,汗冒出來了,話也多起來。只有在這時村民們才真正感到一種愜意、一種滿足、一種與世無爭。佐酒的“菜肴”是柴火里烤着的土豆,或者是炸着的玉米粒。還沒有殺豬的人家忙着上山砍柴、挖灶、請屠戶……忙得不可開交,因為舊曆的年正一步步的逼近了。

  諾大的稻花坪村,只有兩個姓張的屠戶,他們是兄弟倆,叫張大和張二。臘月是張氏兄弟最“紅火”的時候,那時他們的聲望可超越稻花坪唯一的“最高領袖”、人人敬畏的大隊長。張氏兄弟身上穿着一套油得發光的衣褲,我敢保證,水一濺上他們的衣褲,便會變成小顆小顆的“珍珠”倏的掉到地下去了。

  因為“公務”的繁忙,張二的頭髮凌亂,臉瘦瘦的,顴骨突起。嘴上有幾根稀疏的八字鬍, 嘴上因吹豬(舊時殺豬時,屠戶要用嘴把豬吹脹,便於颳去豬毛)和吃肉而變得油膩。他的尊容有點像《十五貫》里的婁阿鼠。

  張二穿着他的那一套行囊,手裡握着鋒利而尖銳的殺豬刀。後面是他的兩個徒弟,前邊一個提着提籃,籃里裝着砍刀、刨葉(刮豬毛用)、鐵鉤子、開邊刀等殺豬工具。後邊一個徒弟手裡拿着一根長長的鐵釺子。

  我常常盼望新年,當然也盼望着殺豬。不是我冷酷無情,因為豬殺了,生活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上世紀70年代末的農村生活是很清苦的,家裡養的雞鴨,生的蛋是要拿到街上去賣的,一家人的油鹽柴米必須開支,女人用的針頭線腦,小孩的筆墨紙張,哪一樣不要錢呢?那時剛改革開放,百廢待興,物資緊缺,買布要布票,買糖要糖票,買食品要糧票,甚至於買點燈的煤油,也要煤油票啊!那是一個憑票據生活的年代。鄉親們一年的生活主食就是玉米飯,有的連玉米飯也不夠吃,還得加上麥飯、蕎飯,甚至用麥麩皮和上玉米飯充饑,至於油呢?一年難見幾次。菜,就是那“百吃不厭”的酸菜、渣豆腐(把黃豆磨成漿,連同渣滓煮上蔬菜即可),有時蔬菜缺少時,也會用一種叫做“馬齒菜”的野菜來煮渣豆腐。名曰馬齒菜,是因為這種野菜的葉片邊緣有尖尖的像牙齒一樣的小齒,摘這種野菜要小心點,不然會划傷手的。馬齒菜嚼起來酥脆、甜美。

  當時鄉親們吃的食品,在今天的城裡人看起來,絕對是綠色的美食,還只有在高檔的賓館里才可看到這種野菜的身影,那時做夢也想不到,造化弄人,這種小東西還能日後顯貴,榮登大雅之堂!

  我家也請張二來殺豬 ,父親請了幾個鄰近的叔伯來捉豬。張二握着尖尖的殺豬刀來了,身後依然跟着他的兩個徒弟。圈門打開了,奶奶在圈門口哄豬出來,因為這豬一直是奶奶餵養,對奶奶有感情。張二手裡拿着鐵鉤子,在門邊窺視着。捉豬的人們在門邊躲着。也許是心靈的感應吧,豬似乎知道它的大限將至,怎麼也不肯出來。後來是張二鑽到圈裡,用鐵鉤子鉤住豬的嘴,生生的將豬從圈裡拖了出來,豬的四腳努力的往前撐着,身子往後傾,嘴裡發出尖利的哀叫。這時我的心裡酸酸的,沒有了吃肉的喜悅,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瞬間就將魂歸地府了。鋒利的刀從頸脖處刺進去,殷紅的鮮血像噴泉一樣沖了出來,流進下邊接着的鍋里。豬聲嘶力竭的叫着,進而低沉進而抽搐,腿蹬了幾下,四踢張開,就不動彈了。

  張二在豬的腳上劃了一道口子,用鐵釺從口子里插進去,左右的捅,後來用嘴對着口子用力的吹,豬迅速的變大,燙毛,刮毛開始了。

  新鮮的豬肉很好吃,我喜歡用小鐵釺串着肉,撒上鹽,在柴火上烤,吱吱的冒着油,一股香味飄進鼻子,咽一口唾沫,耐心的等待着。

  殺年豬是過年的一個重要的標誌,早的從冬月就開始了,晚的到臘月十幾基本結束。在等待年的過程中,除忙於殺豬外,鄉親們還有一種獨特的悅樂方式,那就是“唱書”。

  上世紀70年代末的農村生活極其單調,不但沒有聽說過電視,就連收音機也是極其奢侈的產品,整個稻花坪村,只有兩三戶人家有磚頭似的收音機,放起來雜音很大,而且還得在外邊撐起天線。當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話語時,滿是皺紋的老太太臉上充滿驚奇,圍着收音機彎着頭看,喃喃道“真奇了!這麼小,怎麼能裝下這麼多的人?”

  既然連收音機都是稀罕品,於是,鄉親們只能唱書了,這種書是一種手抄本,沒有作者也沒有出版社。把白紙摺疊成書頁,用毛筆抄寫,做工較為粗糙。我聽唱過好幾本,有《穆桂英挂帥》、《包公案》、《西廂記》、《四下河南》等。這種書,鄉親們很喜歡聽,一是通俗易懂,二是書中描寫的事件反映了窮苦百姓的願望,宣揚忠孝,不畏權貴,酣暢淋漓。當然書里也有一些低俗的東西,但這不能苛求淳樸的村民,因為他們本就沒有多少文化,況且,孔子尚說:“食色,性也。”陽春白雪固然高雅,但下里巴人又有何不可呢?

  這種書由三種形式構成:一是唱;二是說;三是蓮花落。唱的部分是整齊的七字句,像通俗的七言詩。開篇總是“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治乾坤,不表前秦與後漢,單表本朝一段情……”;說的部分是用通俗的語言對唱的部分進行補充和註解,如《穆桂英挂帥》中的“說”:“話說穆柯寨穆老爺膝下無男,只有一女喚做桂英,年方二八,生得貌賽王嬙,沉雁落月。且從小習武,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使得一桿銀樣爛尖槍,舞動起來,風聲驟起,只見槍影不見人。”;書中的“蓮花落”又不同於唱,它要加上一句固定的格式“理呀蓮呀理呀蓮理”。如《四下河南》敘訴一個可憐的妻子,幾次到河南尋找她服征徭的丈夫,當得知丈夫劉子英在城上修築城牆時,悲痛欲絕,在城牆下用凄涼的聲音唱起了蓮花落:“ 劉子英來嗎劉呀子英,理呀蓮呀理呀蓮理,你在城上仔細聽呀,理呀蓮呀理呀蓮理,慈母餓死無錢葬呀,理呀蓮呀理呀蓮理,亂墳崗里葬母身啊,理呀蓮呀理呀蓮理……”據說,當這可憐的婦女唱到母親餓死、孩子病死,隻身一人,千里乞討尋夫時,城上的劉子英突然昏厥過去,悲慘之情無與倫比,聽唱的鄉親們也潸然淚下。

  這種說唱文學起於何時?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早在北宋時,民間就有打“蓮花落”的俚曲了,它也許就像儺戲一樣的久遠了。

  那時我家側面,是一個遠房的伯父家,伯父是一個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改革開放前,他是村小隊的保管員,掌握着一隊的財政,雖然不能幹活,但卻過得有滋有潤。土地到戶后,他自然而然的下崗了,生活從此一落千丈。因為有點文化,又不能幹活,在那寂靜的冬日,他就唱書給鄉親們聽。冬天的夜晚屋外冷極了,寒風呼嘯,冰冷的雨水洗刷着光光的數枝,也許要凝了,一向不甘寂寞的看家狗,也蜷縮在窩裡不動了,只有屋脊上,兩隻懷春的貓,在聲嘶力竭的嚎着,春情讓它們忘記了寒冷。

  屋內,火燒得旺旺的,許多鄰居圍坐在一起,雖然一燈如豆,但伯父依然戴着老花鏡,開始唱書了。那時我約莫十來歲的光景,在鄉村小學念三年級,似懂非懂的也湊在一起聽。那晚伯父唱的是《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書中敘訴楊宗保初遇穆桂英,因不認識,二人大打出手,兩馬交錯,難解難分,后穆桂英巧施一計,捉住了楊宗保,這穆柯寨的漂亮女孩兒,因山野閉塞,一見手下敗將楊宗保生得是: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兩眼炯炯有神。於是頓生愛慕之心,不顧羞澀,要結百年之好。否則軟禁穆柯寨,永無回家之日。

  這宗保也是風流倜儻,看穆桂英眉如新月,眼似秋水,唇若櫻桃,牙如碎玉。腰似三春楊柳,臉如二月桃花,休言“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了。這宗保暈暈忽忽,忘記陣前不得招親的大忌,拜倒在石榴裙下了。

  大婚之日,整個穆柯寨張燈結綵,披紅掛綠。新房中的俊男嬌娃,自然是春心蕩漾,風情萬種。當伯父唱到:“紅羅帳內大交兵,翻雲覆雨難紛爭。躍馬挺槍進城去,嬌娘香汗濕衣襟。卿卿只叫抱緊我,手扯鴛鴦長呻吟。”時,男人們一下子爆發出爽朗的笑聲,女人們則羞紅了臉,彎着頭,怯怯的笑。我傻笑着,被鄰居的大姐姐親昵的揪了一下:“小屁孩,知道啥?”

  臘月二十三了,可以窺見“年”的身影了。臘月二十三,是灶神菩薩的生日。每家都有火,有火就有灶神,灶神是上天派到人間的使者,監督一家人的言行,就像人間的派出所一樣,不可得罪。這天,他要到玉帝那兒去述職。因為怕灶神到玉帝那兒去胡言亂語,蒙蔽玉帝,進而懲罰人間。於是家家戶戶都要打糯米粑,敬供灶神,借次封住他的嘴。因為神與人同,畢竟是吃人家的嘴短啊,到玉帝那兒還好說什麼呢!

  這天,除了祭祀灶神外,還得打掃衛生,砍來一些小竹枝,捆紮成大笤帚,把家裡的旮旮旯旯打掃乾淨,然後,找來廢舊的書報,把牆壁重新裱糊一新,再貼上一兩幅年畫,如哪吒鬧海,孫悟空大鬧天宮等,增加年的喜慶。

  離年只有七天了,村裡忙了起來,“嚯嚯”的和“咚咚”的聲音瀰漫在村子上空,“嚯嚯”的是推石磨的聲音。北方人用碾子,南方人用石磨,但我覺得石磨比碾子好,起碼人不用圍着石磨轉。因為年後正月十五以前石磨是不能動的,於是每家都要磨一、二斗(一升約為六點五斤,十升為一斗)玉米。雖然農村的孩子什麼都干過,但我卻怕推磨,小時曾經摔倒過頭部,看着石磨不停的旋轉,我會頭昏腦脹。這時,慈祥的奶奶會一邊添磨(用勺子陸續的給石磨添加玉米粒),一邊給我們講一些稀奇的故事,讓我們忘記勞作的艱辛。

  “咚咚’的是舂碓的聲音,碓是一種古老的食物加工工具,戰國時就有了,是用來搗碎物品的。今天,它已經退出歷史的舞台,許多孩子都不知道其為何物,當時的農村用它來搗穀物,或者加工糯米粉。因為年初一早上的湯圓離不開糯米粉。說實話,這活兒一點都不比推磨輕鬆,推磨累的是手臂,這個累的卻是腳 ,這古老的工具用一根整圓木和石臼等做成,木頭部分像一個十字架,十字架的尾端把圓木削平,是踏板的地方。前端裝一根豎著的木棒,木棒前端用鐵箍箍着,中間插上鋒利的鐵錐,名曰“碓嘴”,是搗碎物品的關鍵部分。碓嘴下邊地里裝一個石臼,叫“碓窩”,着就是完成的石碓了。

  加工時,在石臼里裝上物品,腳在踏板上用力的往下踩,然後放開,碓桿自由落下,碓嘴砸向石臼,物品就被搗碎。但這工具搗糯米面很費勁,搗三升(約20斤米)差不多要一天。把糯米放在石臼里搗一遍,然後用最細眼的籮篩篩出搗細的面,如此往複,直到完全搗細為止。那時我與哥哥算舂碓,奶奶在一旁不停的用籮篩篩面。一天下來,全都腰酸背痛。想起今天由於社會的進步,許多地方機械化代替了人力,人不再那麼辛苦了,我確實由衷的感到欣慰。

  整整跑了三百六十五天的路,在孩子的殷切盼望中,年終於來了。臘肉早就熏好,“嚯嚯”的和“咚咚”的聲音也消散了。早晨,天格外的冷,地上已經結冰了,田野里,麥苗上落下一層蓬鬆的雪,田鼠的腳印在雪地里時隱時現。光溜溜的樹枝上裹了一層亮晶晶的冰層。山上白茫茫的,開着遍山的冰花,真有點“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白花開”的意境。

  路上行人稀少,家家戶戶屋上炊煙繚繞,全村都在準備節日的美味佳肴了。男人們在忙着殺雞,雞“咯咯”的叫;女人們在忙着燒臘肉、刮肉,一家人各忙各的,不亦悅乎!

  屋裡的火燒得旺旺的,三十夜(除夕)是火的節日,在旺旺的火相伴下,晚上要守歲;元宵節是燈的節日,那天家裡全部點上燈,什麼豬圈、羊圈、廁所都要點,特別是要給故去的親人墳墓上送去燈火。

  家裡在忙着,屋外,一群不怕冷的孩子,在雪地上玩着陀螺,有幾個還不時的燃放鞭炮。孩子的笑聲、鞭炮聲、陀螺聲交織在一起,似乎要震落樹枝上的積雪。我雖然不會殺雞,更不會燒肉、刮肉,但終究比打陀螺的孩子要大些,沒有他們自由,有事情要做,要和至少可燒五天的煤,因為春節的幾天是不能和煤的。

  下午五點左右,一切工作準備就緒。滿桌的菜擺上來了,雖然是農家的菜肴,跟今天不可同日而語,但在那清苦的日子裡,我們做夢也盼着這頓大餐。看:清蒸雞、辣椒紅燒雞、蒸臘肉、蒸香腸、紅燒豬頭肉、清蒸血豆腐、蒸風肝、水煮竹筍、野蘑菇粉條湯……一道道,讓人垂涎欲滴,真相變成饕餮大師,風捲殘雲而就。

  不過別急,還要祭祀逝去的親人,父親在桌旁燒紙,口中念念有詞:“有請歷代高曾遠祖、親戚故舊、到家中過一個慘淡的年。”言畢,燒三柱香插在門外。紙燃過後,表示親人用餐完畢,剩下的時間就是我們的了。

  吃完飯,我們挺着滾圓的肚子,摸摸油膩膩的嘴,望着父親傻笑,父親假裝生氣的說:“老子知道,要壓歲錢,好,給!”我們一下鬨笑起來,快樂之情無以言表。

  晚飯過後,串門開始了,你到我家,我到你家,說喜悅,到歡樂,幸與不幸,一年終究度過了。男人們有的繼續喝酒,猜拳、擲色子、猜包穀籽(一種酒令:一人手中握着包穀籽,陸續給周圍的參與者猜,猜中者飲酒),臉紅紅的,不醉不休;伯父家的唱書也開始了,今天唱的是《西廂記》,在如豆的燈光下,伯父戴着老花鏡,聲音悠長的唱着“相國有女名鶯鶯,年方二八顯嬌嫩。張生君瑞是書生,為求功名長安行。普救寺中偶相遇,才子佳人一段情……”;女人們圍着火在納鞋底;幾個懂事的哥哥姐姐圍着柴火,說著悄悄話,姐姐們手裡做着鞋墊,不時紅着臉,彎着頭羞澀的笑,有那不小心錐了手指的,忙將手指放在嘴裡吮吸一下,接着又低下頭繼續做。

  快十二點了,人們漸漸散去,鄉村又恢復了沉寂,只有偶爾積雪壓斷樹枝或者竹子的“喀嚓”聲,在夜空中顯得特別的清脆。

  新春畢竟是新氣象,天公作美。早晨,久違的太陽從山頂上升起來,臉紅紅的,似乎因為久別而嬌羞。陽光照在西邊的山頂上,陽光、積雪互相輝映,銀裝素裹、分外妖嬈。光線沒有照着的部分,仍然素白一片,兩相對照,有“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趣。樹上的積雪開始融化,“簌簌”的掉下來,被欺壓很久的松樹又挺直了腰桿,舒暢的呼吸着。

  吃罷湯圓,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穿紅着綠,欣喜異常。孩子們或放着鞭炮或捧雪打鬧,在濘泥的路上追逐着、歡笑着;那大點的,則三三兩兩,粉臉腮紅,欲語還休。男人們邀約着,喝酒、耍錢、侃大山,反正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即使吹牛,也不擔心犯罪的。女人們幾個相約在一起,納着鞋底,家長里短亂說一氣,什麼張家的母豬下了十三個豬崽,全部都活;什麼李家的媳婦鉤上她的公公,居然都上床了……

  我沒有跟隨孩子們的嬉鬧,因為每年初一的這個時候,我要跟着媽媽去做一件特別的事。

  我家住在稻花坪的上壩,對面就是大箐和中箐兩座大山,兩山之間有一條出山的小道,從小道上翻過去,是一個荒涼的地方,叫野箐林,不敢想象,才一山之隔,變化如此之大。一邊山水梯田、竹籬茅舍、風景宜人;一邊呢!荊棘叢生、雜草遍地、狼犬出沒。在野箐林的山腳下,有兩間破敗的茅屋,屋頂已經穿了兩個洞,風雨可隨時進入屋裡來。這茅屋就是楊婆婆的家,楊婆婆已經六十多歲,孤苦一人。據母親說,婆婆早年也有兒子和媳婦。但十多年前,婆婆的兒子到落人谷去挖煤,被砸死在煤洞里了,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婆婆哭得死去活來,差不多哭瞎了雙眼。她可憐的媳婦獨自實在難以支撐飄搖的家,後來帶着唯一的孩子遠嫁他鄉了,剩下婆婆孤苦伶仃的過着。

  走進婆婆的家,昏暗而潮濕,屋裡沒有生火,只有一堆大約是昨晚燒過的灰燼。靠床的牆縫裡斜斜的插着幾根燒過的刺晾槁(註:刺晾槁是一種當時沒有煤油照明的人家自己加工的一種照明材料。把小灌木的枝條砍成一尺來長,晒乾,用鎚子錘裂開即可)。我不能想象,在昨晚這萬家團聚的日子裡,婆婆一個人是怎麼過的!母親進到屋子,輕聲的叫着:“婆婆,我給你送點湯圓來了。”婆婆從破棉絮中探起頭,忙不跌聲的說:”謝謝了,娘娘,你哪年都記得我這孤老婆子。”婆婆的臉上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像一潭死水起了一點漣漪,但隨即又消散了,我噙着淚水,不忍心看下去,但又無能為力。

  走出婆婆的“家”,外邊陽光燦爛,雪大多已經融化了,只有陰暗的地方,還能看出明顯的雪來。比起昨天來,今天溫暖了許多,但我的心,似乎比昨天還冰冷!

  過了初一,年的味道就漸漸淡了。天逐漸的晴朗起來,雲淡淡的,春風吹來了,樹枝上冒出了新芽。俗話說:莊稼老二怕過年,過了年就要下田了。有些人家,開始種洋芋了;有的在收拾鋤頭、犁頭、背簍。要耘(拔去多餘的、細小的油菜苗)菜子、上煤洞背煤了、下地犁土了。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明年的年又將是怎樣的呢?我們又殷切的盼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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