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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年

手機:M版  分類:情感故事  編輯:pp958

  一

  我家姑娘回來了,胖得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女兒。

  在我心裡,精幹的人都是比較消瘦的,這一臆斷應該是來源於大自然的狐狸。體態臃腫的熊貓,即使在大導演馬克·奧斯本的電影中搖身一變而成為大俠,也終難改變我對它固有之看法。為了考證女兒的“聰明才智”是否會在這一個月慵懶的假期里隨着體態的臃腫而下降,她回來的當天晚上,十點多打完球回家后還是堅持和她殺了幾盤,結果二比二戰平,說明她腦子還行。

  女兒八歲了,其實我一直都希望女兒能單獨回到我成長的小鎮上去看看的,因為那個對於她而言十分陌生的地方,正是她的故鄉。對於一個勤于思考之人,懂得自己的來龍去脈,和明白自己身體里流淌的,是怎樣的一種血液與傳承,我認為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哪怕她還只是個孩子。

  往年也常回去的,可都在年關將至之時,且每次來去匆匆。所以,女兒記憶里的故鄉,正如我兒時不小心打翻了父親水墨畫的淡墨汁一樣,陰冷蕭殺。再加之,也不知是從何時起,故鄉的“年”開始變得沒有了過年的味道。因此回鄉下過年這件事,別說是不能吸引像她這種在互聯網上長大的城裡孩子,就連從小就在水窪里抓泥鰍長大的我們,也覺得沒有暖氣的鄉下房子,住不太習慣了。

  也試過不回去過年,但一到年關,思鄉的情緒像鞭子一樣地拷打着我最脆弱的神經。在八百多公裡外他鄉的城裡過年,比不過年時似乎更加寂寞無聊,想想60多的父母和90多的爺爺奶奶可能正在翹首期盼,感覺這時的天空,就像蒙了層灰塵的玻璃窗,塵埃慢慢地在心底墜落,又騰空,一如那百無聊賴的寂寞。於是,在玩了不知多少次的景區回來后的那個午後,記憶模糊的地方又騰起了故鄉社戲開始前的那段開場鑼鼓聲,那是多麼急驟的鼓點,和多麼熱鬧的場面啊!

  所以,就算不方便,我仍然堅持回千里之外的故鄉過年,而且還試圖要去尋找沒有“年味”的根源。

  二

  過年的社戲一般在村小學的操場舉行,從年初二或初三開始,一直要唱到元宵那天,打有記憶開始,似乎年年如此。

  學校規模並不大,一共只有八間教室,所謂的操場,也就一個籃球場那麼大,兩邊的籃架雖還在,可從來就沒有人去打過籃球,因為在那年月里,鄉下的小學,壓根就沒有球。一度,球場邊上老師們的菜地,幾乎有侵吞整個操場之勢。學生並不多,記得學校能專門騰出一間教室給當地的劇團作為練功房,兼工具存放室。

  父親兄妹七個,有四個是那個劇團的。父親多才多藝,不僅後台的鑼鼓傢伙嚨個哩個全會,有時還兼編劇和化妝師。三叔是個英俊的小夥子,烏黑濃密的八字鬍須,尾部自然地捲曲上翹,像極了撲克牌里的黑桃老K,可三叔並不登台唱戲,他的專長是敲鑼和打鼓,那密密匝匝的鼓點聲,至今仍在我心間回蕩。四叔是個有名的“花心蘿蔔”,演技不咋的,就愛露個臉,哪怕是要演“麻婆子大嫂”,他也不嫌棄,在台上扭動他那肥碩的屁股時,把台下奶奶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二姑在兄妹中排行老六,自小就有表演天分,是團里的“台柱子”,記得二姑快出嫁時,好多人來找奶奶,讓奶奶千萬別把二姑嫁得太遠,否則回來唱戲可不方便了。

  那個學校,自然就成了他們常去的地方,也成了我常去的地方。刀槍棍棒、笛子鎖吶、髯口盔甲等唱戲用的物什,就是我兒時的玩具。每有演出,父親總喜歡帶上我,很討厭那些唱戲的帥哥靚女們化好妝后,老用塗滿油彩的臉往我臉上蹭,也不喜歡演出時老坐在父親的旁邊,我嫌他拉二胡時拉弓的幅度太大。而且,看演出也總是只能看到演員們的背——雖然看正面也一樣看不懂。

  聽說,社戲都是唱給上了年紀的人看的,年青小夥子大都是去看人的。我所知道的,就有三嬸看上了三叔,二姑爺看上了二姑姑,迎娶和出嫁時,劇團的人都來了,敲鑼打鼓的甚是熱鬧。正月里正是農閑之時,新春走訪親友又是鄉村之舊俗,社戲於是就成了十里八村姑娘和小伙們相互認識的好地方。那時的天空,乍暖還寒,因為總有些低低的情話在空氣中飄渺和蠕動,以至於春意險些沒守住氣節,一個踉蹌栽了進來。

  春節很快就過去了,而小姑娘小夥子們的春心卻剛剛才開始萌動。合夥忙春耕是很好的借口,夏天要搶早插晚,正是考驗小夥子能不能幹的好時機,如果考驗通過,秋風吹黃大地之時,隨着豐收的喜悅在田間地頭和鄉村們的心間蕩漾,或許就是雙會交換庚貼的好日子了。待到來年油菜花燦若流金之時,花叢中准能遇上那麼幾對與花比美的帥哥靚女。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祖祖輩輩們就是通過這種簡單的浪漫,在社戲的鑼鼓聲中,將我們帶到了人世間,也把他們自己帶到了新時代。

  三

  鄉村的夏夜非常短暫也特別漫長。

  在縣裡上中學的小姑也和我們一樣,要回鄉下渡過悠長的暑假。熱得難受時,我常與姐姐、妹妹們一起去牲口棚的屋頂上乘涼。屋頂用水泥鋪就,雖談不上十分平整,卻也算得上乾淨。白天曬過辣椒的地方還在散發著一股濃郁的辣味,我們就迫不及待地已在那鋪上一層油布,和衣躺下了。也並不是要睡覺,小姑說了,誰躺得好就講故事給誰聽。

  在我們眼裡,小姑特別多才,不僅給我們講故事,還教我們唱歌和說英文,教的歌有《在希望的田野上》和《熊貓咪咪》等。通過小姑,我們知道了還有比鎮里更大的縣和市,也還有比省會長沙更大的上海和北京等。於是,幼小的心靈里,又多了一份對大城市的嚮往,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小姑是不和我們一起躺下的,她會搬個小凳子,就坐在我們的旁邊,偶爾幫我們扇幾扇子,驅趕到處亂躥的蚊蟲。夜色中,小姑一襲長裙,彎腰給我們講故事時,頭髮瀑布似的,鋪滿了半個身子。也許正是那時,我幼小的心靈里,就開始有了對於美女的理解,抑或標準吧。

  不久,小姑就考上學校,畢業后成為了國家幹部。和她一起第一批跳出農門的,還有村裡其他幾個年青人,也許是小姑的美貌很有吸引力,小姑每次回來過年時,我都能看到他們西裝革履的頻頻來訪。清楚記得奶奶指着其中一個小夥子的領帶開玩笑:“花那麼多錢買條帶子掛在脖子下,怕是癲了哦!”雖然覺得他們的穿着是有些與眾不同,但我覺得挺好看,於是,小姑和她那幫西裝朋友,成了我暗暗學習的楷模,因為父親曾經教過我“有樣學樣,沒樣看世上”的道理。

  小姑參加工作那年,我正好小學畢業。也就是那時,唱社戲的頻率開始明顯的低了。假期如約而至,而小姑和社戲都沒有出現。我只好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常常獨自一個人爬到牲口棚頂上去,看雲捲雲舒,聽蟲鳴蛙唱。當露水快上來時,我總覺得時間太過漫長,一如我內心的寂寞一樣。

  寂聊的時間,就如大海一樣延綿無際,鋪天蓋地的向我席捲而來,經過我耳畔時,我清晰地聽見了它們的聲音——就如舊曆年前,家裡磨過年豆腐,母親讓我去燒柴火,那些尚未乾透的蘆葦草在灶膛里發出的噗嗤聲一樣,令人煩雜。

  四

  又是一個春節來臨,隔壁家裡長我一輩年齡卻不比我大多少的夢秋姑娘還在年初二就張羅着要去趕火車了。記得去年春節我還和她一起分別代表兩家人去一個共同的親戚家“拜年”,一路上她為了贏我的錢,嚷着要和我玩“丟硬幣”的遊戲,因為我們的淘氣和貪玩差點誤了親戚家的中午飯。沒想到她年頭還是個小孩,年尾就成大人了。她去年在廣東的一個花廠打工,一年下來掙的錢比她彈棉花的父親可多多了。

  於是她極力鼓動我姐姐也跟她們一起去廣東,姐姐心動了,父母也心動了。好在那時電視已至少在城裡普及,小姑通過電視里的新聞知道,就在省內的某一個火車站,因為南下的人太多了,造成嚴重的踩踏事件,好幾個人都喪生了。而姐姐那時候實際上還是個孩子,15歲不到,所以小姑堅決地把她截了下來。可沒過多久,既已輟學在家的姐姐,還是踏上了南去的列車,和同村的大部分年青人一樣,去追尋所謂的夢去了。

  社戲是再沒有過了。而我中考前的日子也似乎過得比往常更也快了些,幾乎沒有時間再去理會什麼雲捲雲舒和蟲鳴蛙唱了。於是,歲月就平平淡淡,安安靜靜,波瀾不驚地在我的眼角掠過,沒留下任何痕迹。而隨着我的聲音開始變得有些沙啞,鄉村也由此走入了靜謐!

  月光碎成一地后,我進入了高中。姐姐也在廣東花廠那些布花的熏陶下,逐漸有了些小姑當年的姿色,當然,和她一起被熏陶的,還有十里八村的好多姑娘。也許我是姐姐的希望和驕傲,在那個遙遠的花廠里,竟有許多漂亮姑娘知道我的名字。

  這事我是在又一個沒有社戲的春節里得知的。那是一個沒有陽光的午後,我騎上父親那破舊不堪的自行車,送姐姐去看望她那些在同一家廠里打工的姐妹們。看起來她們對我早就不陌生,並且都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印象較深的是一個叫“四蓮”的女孩,漂亮而潑辣,她有時在我面前談笑風生地開着各種玩笑,有時又全然不顧我的存在,讓我大感相形見拙。真希望那時的風能再大點,好讓我脖子根部不至於那麼發燙,只可惜那風也孱弱無力,顯得那麼不堪一擊。

  五

  仍是在一個百無聊賴的正月下午,陽光和我一樣都明顯的帶着幾分懶洋洋的氣息,在鄉下的二層小洋樓里,我遠遠地看見一個兒時的玩伴站在我車子旁透過玻璃窗往裡看。聽說他一直在碧桂園承接新房的裝修,掙了不少錢,對於越來越普及的小汽車,無論品牌還是配置,我想他知道的並不比我少。我急忙下樓,準備下去和他一起抽支煙再敘敘舊,可等我下樓后,只看見了他遠去的背影……

  反正也有空,那就到村子里信步走一走吧。

  須臾之間,又來到了原來唱社戲的村小學。紅的依然是磚,青的依然是瓦,甚至用來敲響放學鈴聲的那半截水管,仍被寂寞地吊在原來的地方。學校的規模還是那麼丁點大,聽說如今村裡的孩子因為父母不在家,大都由鎮里的校車接送,去更好的學校上學去了。站在我當年當大隊長時與老師們一起豎起來的那根旗杆底下,耳畔似乎又傳來社戲的開場鑼鼓聲,一個個紅的將軍黑的將軍,背後插滿了令旗,嘴裡叫喊着哈呀呀呀的在我眼前穿梭而過,滿地瓜殼果皮的腐味兒,也似乎再一次沖鼻而來,直鑽入我心肺深處……

  也就在那天下午我似乎終於得出一個十分無奈的結論,那就是當故鄉的年青人,逐漸和我一樣加入到了“外鄉人”這一行列后,昔日原本熱鬧的田間地頭裡,所能看到的幾乎只有老人和兒童后,故鄉就變得沒有了“年味”。過年了,有條件的來去匆匆地和家人打個照面后重又踏上南去的火車,沒有條件的乾脆就象徵性地在電話里和家人過個年算了。

  而故鄉沒有“年味”的真正根源,我想還是來自於落差——富有與貧窮之間的落差,及繁華與荒蕪之間的落差。過去,城裡鄉下都窮,沒有城鄉差別,也沒有“外鄉人”,所以鄉里和城市都熱氣騰騰,對比之下,鄉里的“年”顯得比城裡更有“年味”些。如今,貧富差距在不斷地被拉大、拉大,就連上了年紀的阿婆,寧願到城裡當個拾荒者,也不願再呆在清冷的鄉下了。

  這一結論使我的憂鬱在日光斜灑的午後逐漸彌散開來,隨着看起來仍有點“年味”的炊煙,彎彎扭扭的飄散了開去,籠罩住了整個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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