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二公沒有子女,不然輪不到我來懷念他。但是我的印象也很模糊,記憶里只有兩樣東西:一根形如Y字倒寫的拐杖,一隻兩側多處斷裂的藤椅。兩樣東西,伴隨他度過了晚年裡最後一個夏與冬。

  炎熱的夏晝,他基本足不出戶。堂弟就住在隔壁,是個死了老婆的癩頭,兒子成天到處盪,自己也是麻將桌上混日子。二公在他們的眼裡,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計。

  到得傍晚,村裡炊煙四起,家家煙熏火燎的時候,二公會拄了Y形拐杖出門溜溜。他的每一次挪步,旁邊的人都會看得心驚膽戰。那是一種醉到糊塗一樣的搖晃,又彷彿全身虛飄,下盤乏勁,隨時都要栽倒的架勢。村人見了實在放心不下,上前說你要到哪裡我扶你。二公卻騰出手來推卻,說不要緊我只是隨便走走不到哪裡。村人也就作罷,不料剛一轉身就聽到身後咚地一聲悶響,二公已經扎紮實實地摔了一交,那時無論地上是軟泥還是硬石,都無可迴避。村人趕緊把他扶起,一面說都是老掉牙的人了,能經得起幾次摔呀?

  按照政策,二公膝下無子,屬“五保老人”之列,眼看他實在無法料理自己了,村幹部便在群眾眼皮底下找了一位年紀也不小但行動敏捷的半老頭子照顧他,燒燒茶做做飯,也洗洗衣服。

  有了人照顧,村人心裡就踏實了。二公一搖晃,全村老少都吃力。半老頭子愛偷懶,有時會着小孩子幫二公挑水。一根扁擔,兩隻小桶,從泉眼裡汲了個滿,牽兩條歪歪扭扭的水印,便能夠餵飽二公家水缸幾寸肚皮。

  但是他的侄子從來不挑。半老頭子有次開玩笑說,你不意思一下?

  小傢伙說,我才不呢,除非挑一擔水給我兩毛錢。

  二公的堂弟癩頭聽了咧嘴一笑,摸摸兒子的頭,似乎很是得意。

  秋天裡,村裡專給五保老人建蓋的福利院竣工,二公被接了過去。全家的物什一台拖拉機就解決了。二公搬走的時候村裡不少人來辭送,還有人提了“千子頭”來放。二公依然是揮着手,就像推卻別人的幫扶說,不用了,不用了。

  福利院是一個四合大院。植有整齊的法國梧桐,當中築花圃,角落置水井。五保老人入住福利院的那天,院子里擺滿了酒席,村幹部人人紅光滿面,儼然成了普渡眾生的聖人。

  宴席結束后,二公和其他五保老人一起合了影。每位老人的左胸口都帶有一朵紙紅花,艷艷地成了夕陽下一道耀眼的風景。照片上的二公隱隱有笑意,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

  房屋按規定每位老人分一列,有老伴的房屋也加倍。二公被分到了一個角落,門前是水井,旁邊是公廁,要喝要撒都方便,他很滿意。

  福利院里的宴席一散,地上的炮竹皮一掃,整個院子就清靜了,無論晝夜,都能聽到風起時梧桐樹的呢喃。公雞跳到花圃的圍牆上,閉着眼睛想心事,不出一點聲音。

  幾陣風吹落了梧桐樹的黃葉,冬天就悄無聲息地來了。卻不下雪,乾乾地清冷。早晨起來,偶爾會見到地面的枯草上有斷斷續續的凍霜,鹽一樣面無表情。霜化的時候太陽正暖人。福利院大門朝東,陽光慷慨地鋪進來,一地滄桑過後的祥和。

  二公會搬了一隻兩側多處破裂的藤椅到院門外獨坐。福利院旁邊不遠處就是村辦小學,那些小不點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從院門前蹦過,他喜歡。

  有天二公突然想抽煙,就搖晃着枯乾的手叫住了一個小男孩說,小寶寶,你幫我到前面的商店買包煙好嗎?

  小學生說好。

  二公就高興地掏出了幾毛錢,抖抖索索地遞給小男孩,說要買大公雞牌子的煙,多餘的錢就給你買糖。

  小學生很快就買來了,還帶回了多餘的錢。

  二公要給他買糖,小學生就猛一閃身,跑了。

  二公看着他蹦蹦跳跳遠去的背影,點着煙邊抽邊笑,口水流出來了自己還不知道。那個早上太陽真的溫暖,他坐了幾個鐘頭都捨不得回去。

  後來二公悄無聲息地走了,整個院子照樣安安靜靜。都是黃土淹到脖子的人了,二公不過是先走一步而已。死去的人無須悲傷,活着的人也不用慶幸。

  二公死後家裡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院子里老人就商議把他那一列屋作為雜物間。水井還在,公廁也在,梧桐樹又綠的時候,人們早已淡忘了這裡曾經住過一位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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