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秋葉的訴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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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
姥姥幼年失去雙親,是和自己的哥哥、姐姐、妹妹一起艱難長大的。也許是這種特殊的成長經歷,造就了姥姥外弱內強的性格。在生活中,姥姥賢淑但不窩囊;忙碌而不緊張;能幹卻不苦幹。姥姥沒上過學,不識字,卻並沒有影響文化施予人的某種文明與時尚。
姥姥膝下三女一兒。姥爺六十八歲病世,舅舅英年早逝。母親是長女,還有二姨和小姨。姥姥曾和小姨共同生活十幾年,七十二歲那年,還能一手抱着周歲的表妹,一手自如地炒菜。後由二姨接出,獨自住在二姨家的隔壁。姥姥是閑不住的人,她會在二姨下班回家之前,把香噴噴的米飯做好,把菜擇好洗乾淨。而那地板拖布被姥姥洗得像是擦臉毛巾一樣,那本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拖布就變得十分招展了。九十二歲之前,姥姥還能生活半自理。為了給姥姥創造一份更加舒適的生活,我們這五個外孫子女商議輪流出資為姥姥請了保姆,現在來看,這一舉措是正確的,至少能夠保證姥姥身邊隨時有人陪伴,而人的晚年生活最大的問題難道不是寂寞嗎?直到毫無徵兆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刻,唯一在姥姥身邊守候的就是保姆啊!這是媽媽和兩個姨的遺憾,也是我們孫輩的無奈。
姥姥整整大了我五十歲,我一認識姥姥,她就是個老太太了。姥姥是六寸四的小腳,走起路來向兩邊輕輕地搖晃;而姥姥的面龐就像不吸收風雨的瓷器,那麼細膩而白晰,鼻子、眼睛、嘴,無一不是風光優美、恰到好處的,加上姥姥穿着的淺灰色大襟兒布衫兒一道褶、一粒塵都沒有,看上去,就很有一番風韻了。姥姥一生也沒有過革命和工作的經歷。她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叫霍金榮,而嫁給姥爺后就變成了王霍氏,成了附屬於一個男人的代號了,這或許是姥姥那代女人的悲哀了。我想,姥姥和像姥姥一樣還邁着一雙小腳走在二十一世紀街路上的女人們,終將在生命結束之時也結束一個她們所經歷的時代。
幼年時,我曾在姥姥身邊生活過三年。在那難忘的當時感受十分漫長的時光里,我親眼目睹了姥姥那周而復始的單調而溫馨的生活姿影。姥姥有着極其高超的手工縫紉技藝,我至今保存着姥姥給自己做的嫁衣之一:一展手工鑲滿“雲子”的圍裙。那朵朵淡藍色的突起的花朵是由一針一個點兒般細細密密的針腳縫出來的,看上去,只比當今的電腦刺繡來得更加鮮活、自然而立體!姥姥做的棉衣,穿在身上像是披了一片白雲,軟軟的,輕輕的,妥妥貼貼的。再說姥姥每天必熬的小米粥,黃燦燦的,粘稠稠的,半凝着盛在碗里,像是一座微型的奶油小山;而姥姥每每在我生病的時候,以炒菜的鐵勺做成的一隻卧雞蛋堪稱一絕:勺底點上幾星油,放到明火上燒熱,然後,打入一隻雞蛋,上面撒上少許晶瑩的鹽面和碧綠的蔥花,就由那爐中閃着桔紅色透明光澤的煤塊緩緩地烤。姥姥的手臂會不時地輕輕地搖。當滋滋的聲音挑起蛋清情不自禁地泛起小小細細的花邊的時候,蛋清便凝結成白玉四散一圈,蛋黃則穩居正中權當太陽,然後,再過大約我數一百個數的時間吧,姥姥就挪開了鐵勺,將勺中物整個倒入我的小鐵碗里,我的面前就有一隻獨特的“蛋葵花”了。長我四歲的小姨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這美味,我想,在她童年的記憶里,該是對我有着“血海深仇”的吧?
姥姥一生用溫水洗臉,而洗臉時必洗雙耳。那雙白白硬硬的耳朵被姥姥像元寶一樣捏在手指間,里裡外外、前前後後地搓。後來我想:會不會耳朵上的哪個部位有什麼令人健康的穴位呢?姥姥還不自覺地每日敲膽經。到了晚年,又加了項功課:不供佛而念佛,常常自語“阿彌陀佛”。連續幾十年,姥姥的飲食以牛奶、雞蛋為早餐,每日必食之,姥姥不曾缺鈣,或許這是重要原因。
姥姥是一個十分愛惜自己身體的人。她重視自己的每一餐飯,每一口水,把生活打理得張馳有度,恰到好處。而面對心情,姥姥也是凡事不鬱積,能說則說,該罵則罵,高興時笑,痛苦時哭,表現得自然而真實,所以,姥姥無病,姥姥長壽。
姥姥和大多數同時代的女性一樣,偏愛男孩兒。所以,哥哥和弟弟均在我的地位之上。姥姥雖不偏愛我,但也不歧視,這就打造了我自小既知內斂又不可造次的文雅性格,以致我一直在姥姥的方圓之中被規矩成有理有節的孩子。因此,在我心目中,姥姥是重要於父母的頂極人物,是我情感的珠穆朗瑪。
姥姥八十五歲以後,對我這個長外孫女的依賴就是顯而易見的了,當然,我也不遺餘力地為姥姥的晚年創造着一系列幸福的瞬間。我會時常給她拍照,給她買食品、服裝,把工資分得一部分給姥姥。為姥姥花錢的感覺真就有如送人玫瑰,手中的余香久久縈繞着,沒等散盡,就又想送新的“玫瑰”了。姥姥九十一歲時,我得以住上百米大房,接姥姥過來同住。八個月的時間讓我有機會照顧姥姥,體會一個蒼老卻天真的生命像一首動聽的童謠,蕩滌了心中世俗的煩躁與鉛華。在那段溫馨的時光中,我時常會在浴缸里註上適度的水,讓姥姥舒舒服服地泡一泡,然後用手指一點點地按摩式地搓洗她的每一寸肌膚。姥姥身上的皮膚被歲月抽走了光潤和油脂,留下來的是包裹身體的一層軟軟的皮層,讓人不忍以大些的手力去觸碰它們。姥姥的身體自然散發出的香味讓我對人體的氣味之芳香一說深信不疑。有一次,姥姥看到我一臉的汗水不停地往下淌,就說:“你讓姥兒怎麼報答你呀?”最觸動我的,是我發現了姥姥的短褲里竟然像年輕的女人一樣還墊着幾張潔白的紙巾!我在想,愛乾淨的姥姥一定是不想麻煩她的後代每天為她洗短褲,而她又想像年輕的時候一樣,讓身體最隱諱的私處每日潔凈如洗。從那以後,我給姥姥洗衣服的頻率更高了。
姥姥是個十分講究的小女人。年輕的時候當然是自己打理自己,當她再也洗不動一件上衣的時候,就由我的上一輩和我這一輩的人來洗。每次洗完她的衣服,姥姥必得檢查,她不會考慮別人是不是多心,是不是不高興,她會仔仔細細地看一遍,發現了問題及時指出,甚至在沒洗之前就有言在先:洗乾淨點啊!姥姥一生潔凈,差不多一塵不染地打理着自己和家庭,所以,姥姥的乾淨利落是遠近聞名的。
我曾借來一輛輪椅推着姥姥去愛建百聯商場逛了三個多小時。那是姥姥唯一一次坐輪椅。姥姥高興地看看這兒,望望那兒,在眾多的商品中,只要了一隻琥珀的煙嘴兒。姥姥常年吸煙卻不咳不喘,這讓我偶爾懷疑過一些科學的論斷。姥姥喜好的煙我是熟知的,她很少抽煙捲兒,只抽煙葉。煙捲是固定的白靈芝,而對煙葉的要求就有點特別了:煙味要正,勁兒大但不能“葯火”,這樣,就必得在亞布力或是膠河煙葉的基礎上,加上適量的烤煙來中和一下那煙的“沖”。時間長了,我雖不吸煙,但我懂煙,我會買到姥姥愛抽的煙葉。每次出差,尤其是去郊縣,我會專門去煙攤給姥姥買一捆煙葉。而姥姥對服飾的要求可謂高標準、嚴要求,大小、肥瘦、質地、色澤,無一不是必檢的內容。一段多餘的線頭,一顆晃動的紐扣,都會惹得姥姥把那不認真的製作者大大譴責一番。到了后十年,基本上沒人敢給姥姥買衣服了,怕買了退不掉犯口舌。而我知道,像姥姥這樣愛挑剔的人對美是有着極其強烈的慾望的,事實如此,每每得到一件她相中的新衣服,姥姥會不只一次地穿在身上,站在大衣鏡前左照右照,像絕大多數女人一樣,進行一個人的時裝表演,我想,那種時刻堪稱一個女人的狂歡了。而姥姥當時的樣子讓我想象了一下:她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年老的時裝模特也說不定哪!真的哎,不管什麼樣式的衣服,只是是姥姥看中了的,穿在她的身上無不精彩動人,妥貼大方。所以,每逢春節和生日我都會買一件新衣服送姥姥,由於我買的衣服成功概率大,我就更加樂此不疲了。當然了,只有我自己清楚姥姥的每一件衣服費去了我多少心思和腳力。姥姥的一雙小腳襪子我是去呼蘭出差時買的,而姥姥愛不釋腳的那雙皮鞋則是在首都北京百貨大樓買的,那是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如今,那種鞋想必百貨大樓早就撤櫃了。作為一個舊時代走過來的女人,姥姥在服裝的擁有上趕上了新時代的潮流。在姥姥的衣櫃里,鄂爾多斯羊絨衫、羊絨半大衣、真絲夏衫、影兒品牌女裝、白鵝絨羽絨服、納米圍巾、宜而爽內衣……讓近百歲的姥姥真正地在與時俱進中收穫了時尚和漂亮。
有一次,我給姥姥用新買的肉餡炒了一小碟香噴噴的肉末兒,姥姥見那炒出的肉末兒顏色深,就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吃剩的!”我端着碟子的手就有點不自然了,可一想,姥姥都九十多歲了,老小孩了,再說她一輩子了,就這性格,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就耐下心來向姥姥解釋,我只不過是想讓她嘗嘗我的手藝,也是即興的發明,可能是醬油放多了,但是絕對是新鮮的。姥姥就拿起筷子,夾起一口嘗嘗,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還真挺香!”還記得,我在超市給姥姥買了一段大馬哈魚,沒洗就放上了鹽,因為姥姥口重,愛吃鹹魚,可是,姥姥到底還是重新把魚清理了,洗乾淨后,再用鹽淹上。姥姥就是這樣一絲不苟地面對生活面對自己的。現在回憶起來,我覺得姥姥的“缺點”真還都是優點,她不掩飾自己的觀點,心裡就沒有鬱積的心事,覺就睡得着,飯就吃得香。
而那一年的春節過後,姥姥一再地張羅着走,我立即檢視自己:哪一方面讓姥姥不高興了呢?姥姥道出了她的真言:“姥是怕弄壞了這間大房子。”我不解,姥姥進一步說:“姥要是死在這兒呢?姥怕嚇着你。”我就向姥姥保證:這種可能性不會有,因為離醫院近,萬一有急病了,還可以打120。而姥姥卻說:“姥就得老死了,姥八成是不會得病了。老死的人不像得病的人,今天還好好的,興許睡着睡着就過去了,興許說著說著就不能說了。”當二姨父來看姥姥的時候,姥姥就堅定地跟着回去了。我忘不了姥姥緊緊拽着我的那雙枯瘦的手,那份不舍,那番矛盾。
在我記憶里,姥姥從未感冒過,只在九十五歲的時候得過一次帶狀泡疹,發過一次燒。而姥姥看到其他的老人每天不停地吃這葯服那葯,她心生一種“忌妒”般地向我們要葯吃。我想了又想,買了“安利”的鈣美片給姥姥,說這藥包治百病,還能延年益壽。姥姥認真地吃,後來,嫌葯種少,就又加了魚肝油之類的營養葯,姥姥都當仙丹,每日認真地服用。我休產假時,姥姥來看我,住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姥姥忽然說她有點頭暈,讓我帶她去醫院看看。我急匆匆地帶姥姥去了醫院,拍CT,做心電,結果呢?醫生笑着對我說:“你姥的心臟比年輕人還好!大腦幾乎沒萎縮。”姥姥不信,姥姥一定要醫生給個說法,醫生就給開了兩盒營養葯。走在回家的路上,姥姥自語道:“怎麼會一點事兒沒有呢?哪有這麼大歲數還不生點病的呢?”我猜姥姥雖然有着仙體般無病無痛的肉身,卻畢竟有着一份凡塵的心事:大家都得病,我也得得病,不得病反而讓她心生不安了。姥姥在九十歲以後幾乎每天都在盼望着自己生病,以便給自己的後事以及時的安妥。她不只一次把穿老衣的任務交待給了母親,左叮嚀右囑咐,深怕哪一個細節出現一星半點的差錯。而當母親撲在姥姥冰涼的身體上的時候,那份無釋的自責與沉痛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