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的月亮

　　十月二十六日，天色迷濛，夜微涼。

　　獨自坐在橋邊，看一片片殘葉在風中，飄啊飄搖啊搖，心情不覺的也隨之飄動起來。倏而殘葉又輕落在水面上，綻開一圈圈的漣漪。淺淺的銀白色波輝。抬起頭，眺望着遠方，目光攜着思緒，悠然而往，卻又不知要飛往何處，忽有茫然無措之感。恍惚之間，依稀可窺見一絲月痕，籠着薄薄的霧，不見全身。是殘缺的月牙兒。距離說不清是遠是近，或許在眼前，也或許在天際。

　　不明緣由的，思緒忽就散亂開來，就像身前飄零的落葉，無根可依又無處安身。種種瑣碎的一直潛在心底的情緒，驟然間噴涌如泉，凌亂不堪。

　　曾幾何時，所見的月還是圓滿的，明亮的；又是何時，月色成缺，陌生到讓我感到惶恐？

　　記得稚年之時，一切都是平靜美好。那時時光安然，期盼也是簡簡單單的。仍然記得學會的第一首古詩是：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

　　每至夜色初深之際，若一抬頭，見窗外皓月當空，便會出門看看那月亮。媽媽悄悄地跟在我身後，總是隔着在目光所及的距離，我看不到她，她看得到我。

　　怎料到月亮卻是一名羞答答的小姑娘，我一路追趕着她，她總是掩面淺笑，蓮步輕移。久之，我依然追不上她緩緩而動的靚影，不禁垂頭喪氣，有失落的感覺。媽媽不知何時卻跟了上來，拍着我的背，對我說：“孩子，月亮姐姐也是喜歡你的，你看，她在等着你呢！”我順着媽媽手指的方向望去，發現月亮真的停在了原地，不由地喜笑顏開，繼續展開了追月的旅途。

　　走出了好遠，媽媽就抱着我坐下路旁的樹底下歇息，然後微笑着對我說，看，月亮姐姐也累咯。她還給我講了一些月亮的故事，好多好多，我大都已經記不清了，只有一句話存至今日，每每思之恍然如昨，似乎是已烙入腦海，揮之不去。她當時撫摸着我的臉，目色似月溫柔，輕輕的在我耳邊呢喃說：孩子，媽媽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追上月亮的。

　　是的，我一定可以追上月亮的。我也在心裡對自己說。

　　有次，我在田野中追月，激越又蹣跚，不慎的踩到一塊小石頭，摔倒了。媽媽慌忙地跑向前，將我拉了起來，又給我擦拭淚水，我卻依舊哭個不止，還不停地捶打她的胸口怨道：“你騙我，你騙我，月亮一點也不好......”她抿住嘴唇，輕嘆一聲。久之，說，孩子，這就是你追月途中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啊。說完后，她蹲下身子，為我揉腳，忽然說道：“但不管什麼時候，媽媽都會一直陪伴着你的，知道有一天，你追到月亮。”

　　就這樣，我追了大半個童年的月亮，老家處處都留過我的小腳印：古樸的青石板路上，清淺的小溪旁那些溫暖的軟泥中，田間散亂的苞米地里.......雖然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追到月亮，卻始終仍在心裡惦記着將月亮攬入懷中的那一刻。

　　最後一次追月亮是在八歲的時候，那天夜裡月明星稀，月光一瀉千里，蟲兒在叢中低沉淺唱，是個難得的花好月圓夜。媽媽提議出去追月亮。我們依舊是一前一後，小腳丫後面連着大腳印。月亮依舊是跑在我的前面，我停她也停。奔跑中，我突然轉過頭問媽媽，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追上月亮啊？她含笑不語，指了指前方。我看見她的手指上如舊的染着一層銀輝。

　　色澤卻不再溫潤如故。

　　我們倆一直跑着，跑着，已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我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我要追上月亮。讓我始料未及的是，這一次，我真的追上月亮了，在一口深井處，月亮靜靜地躺在裡面。媽媽笑了，說，看，月亮姐姐終於跑不動了。那晚我們沒有回家，就在野外睡了一晚上，是在不知名的小溪旁，流水漸漸。媽媽抱着我，嘴中哼唱着：

　　“我們是一群/月亮的孩子/望着月亮在幻想/明月穿過雲層/心兒在遊盪......”

　　正當我將要入眠的時候，媽媽突然停下了歌聲，像之前那樣輕輕地撫摸着我的臉，這次的摩挲讓我感覺有些痛，倏然，幾滴清泉悄悄落在我臉上，像春天的小雨點，有種細雨滋潤后暖暖的感覺。我睜開眼，是媽媽的淚滴。第二天，我背上了媽媽親手縫製的淺藍色書包，在校門前鬆開她的手，慢慢地走進學堂，走出她的視線。在邁進學校大門的最後一刻，我回過頭，不經意間發現褐斑爬上她臉頰，靜悄悄的不露一絲痕迹。她眼角處夾着皺紋，眼裡卻有月色在流轉，似乎是那輪滿月的光華。

　　轉身，滄海桑田，今非昨日。如今，又是月亮，只是不再圓滿；還是橋間，我卻孤身一人。想去追趕月亮，內心卻被孤寂纏繞的毫無力氣。記得臨行時侯，媽媽拉住我的手，眼中噙淚，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最後，她攤開我的左手手心，在中間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後緊緊的握住。她未解釋，我卻心裡明了，那是一個圓圓的月亮，也是臨別之際她送我最後的陪伴與牽挂了。我看着她散亂的發間有無法掩飾的白雪，不由的垂下頭，卻又瞥見了那雙撫過我無數次的手，已被歲月風乾成厚木了。我知道，她已經不能再陪我追月亮了。

　　此時，望着夜空中的月牙兒，想起離家的這段時間裡所經歷的一切：摔倒了，卻只能咬咬牙，自己再站起來。感覺其實生活其實是充滿苦與累的，不像稚年之時那般松愜美好，摔倒了也鮮有人主動的扶我一把了。她時常給我打過電話，問我生活上有沒有什麼困難。我抑住打轉的眼淚，說挺好的，沒什麼困難。我實在，實在不忍心，再去勞煩那雙手來攙扶我了。畢竟，那雙手，老了。

　　前幾日與她打電話，她調笑的問我：“人家吶，都說你媽老了。想想啊，也確實老了。你老老實實跟我說，我這大半輩子晃過去了，這時間，都去哪兒了啊，怎麼說沒就沒了呢？”我沉默片刻，也是微笑着回答：“你的時間，都陪我一起追趕月亮去了”。說完，我不禁撫摸着自己的左手手心，一遍又一遍的畫著圓圈，畫著畫著，就哭了。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她的時間去哪兒了。我也知道，與時間相對的，是一些不曾改變過的東西，時至今日，依舊溫暖如舊。它們將永遠的陪伴在我身邊，無論時間去哪兒。

　　——２０１４.１０.２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