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中央有高高的月亮

　　她們說啊，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因為我出生的時候你瞟了一眼是個女娃娃，因為你老是念叨讓媽媽再多生個弟弟。

　　她們說啊，我是個自私又涼薄的丫頭，因為在那個時候我沒有流一滴眼淚。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的確確沒怎麼想起過你這麼個人，但是我也沒有忘記的。

　　小時候你整天抱着我，那麼瘦那麼年老的一個人抱着我滿村子的串門，我家囡囡多漂亮啊。上了小學，你又搬到城裡來照顧我，哪天我哭着回家，你會掏出糖給我吃，說，不哭不哭，誰欺負你了婆婆去打他。後來家裡不缺錢了，你還是那樣，別人給你送點什麼糖果糕點你都會收好放到柜子里不捨得吃，等我到鄉下過年的時候偷偷拿給我，像是藏了什麼寶藏一樣神秘而驕傲，而那時候我已經不屑於吃那些鄉下劣質的糖果點心了，我會說不好吃然後吐掉，可是你還是固執的珍藏，然後留下給我。直到初二那年你病的很嚴重，我請假回去看你的時候，你還說，柜子里有燈芯糕，上次你一直說要吃。

　　你說我小時候喜歡吃冬瓜，要是吃飯的時候發現飯勺里沒有冬瓜，就會一直叨叨“冬瓜呢冬瓜呢”。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你還記得，而自己有沒有吃過午飯這樣的事情都會忘記。

　　你這迷信的老太太，爸爸每個月給你寄的生活費你全都捐到寺廟裡去，自己每天吃清粥鹹菜，還不讓我們知道。我還記得小學的時候你帶我去娘娘廟，讓我喝了一碗香灰泡的水，古怪的甜味。她們說，那天早上看到你躺在床上，雖然沒有呼吸但是和睡著了一樣安靜平和，甚至帶笑。因為，你的兒子很幸福，你的孫女很乖，你很滿足。

　　你這個潑辣的封建地主的女兒，帶着舊社會的驕傲和堅韌。爸爸四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據說這個叫茂宣的老頭子是個頗有才氣的窮老師，而當年還是驕縱富家女的你啊，鬧翻了家裡嫁給了他。不長的幸福日子很快就過去了，家族敗落，爺爺去世，姑姑去世，爸爸重病，我不知道當年一無所有的你是怎樣活下來的。這一點，我一點也不像你，啊不，我小時候也很堅強的。那次我頭疼到冷汗滿身還要去考試，後來在考場寫完最後一道題沒多久就暈了，那天你告訴我說，你是我的孫女，可以軟弱的。潑辣的老婆子，你和命運爭了一輩子卻是個虔誠的信徒，信仰着天命。

　　初二以前，我是怕黑怕鬼的。我睡不着的時候，你就坐在床邊，靜靜的給我扇扇子，等我睡過去。睡得迷糊的我一睜眼，昏黃的燈光，深深的褶皺在你臉上縱橫劃過，深刻而凌厲。我和你回過一次你的娘家，很大的老宅子，但是每個人都不大熱情，你給太婆婆磕了個頭就走了，一點也不留戀那個大宅子。你指着北邊的山丘說，婷子，爺爺在那裡。鄉下婆子，連我的名字都叫不清，我叫辰子辰子辰子啊，不是婷子。還是你起的名字，北極星的孩子。

　　病的說不出話來了，我給你喂麵條，你吃得那麼香那麼開心，還是因為消化不良吐光了。

　　你這個吝嗇的老太婆，為了三塊錢踩着小腳滿村子的找個不停，而我纏着你要買蛋糕吃，吃不完就隨便扔掉你也不皺眉。

　　你喜歡看紅樓夢，厚厚的一本精裝版紅樓夢還在我的書柜上擺着，裡面的字密密麻麻的，被幼年的我用彩筆塗得亂七八糟啊。

　　我告訴你啊，村子里現在還是那麼原始那麼古樸，但是村口的荷塘沒有那麼多荷葉和荷花了。我好久好久沒有看見阿妹姐姐了，不知道她在哪裡了。

　　小時候夢到你去世，我哭個不停，爸媽把我拍醒了發現枕頭全都濕掉了。不過，當我看到棺材的時候我沒有哭，我才沒有因為你去世哭過一次。那時候我多大啊，十二歲吧，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啊，為什麼人真的會死。

　　你的孫女一直都很懂怎麼讓自己活得輕鬆幸福。那些過去的人和事，溫暖也好，失落也好，都不會去想起。那些生命中長長短短的段落全都被我隨便丟棄，我才懶得去回憶。對於那些無法挽回的東西，徹徹底底放棄才是最好的選擇。九十歲壽辰快樂。 我愛你，甚於父母。

　　你的手是皮包骨頭的枯瘦，你的眼睛是深深的寧靜和睿智，你的背影是纖細倔強的。你是我唯一一個閉眼想得起相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