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 > 經典散文 > 回望朝霞:三.春節1970

回望朝霞:三.春節1970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回望朝霞

  那年在省里開會,兩人一室。和我同室的,是位長者。本是同行,彼此認識,知道他姓李,但不熟。我年輕,故以“李老”呼之。 晚上沒事時,總有兩位與會者來找李老閑話。他們和李老年齡相仿,似乎曾在一處工作過,且極投合,後來才分開的。那次開會,久別重逢,當然聚談:說別後,漫敘舊。我本想去找我的同會朋友,但聽得三老敘舊,就不想離室了。他們訴說的多少往事,我不曾聞見,很覺新鮮。又是多年過去,我仍記得三老敘舊的片段。

  三. 春節 1970

  1969年初冬,蘇各庄駐有五人工作隊,我在其中。那時人們都知道,吃工資而又當工作隊的,十有七八是“問題人”。我這“臭老九”來農村,不過換了個被監督改造之地,仍是異類。曾是公社幹部的工作隊長老魏有一天吩咐我:“你能寫會畫,去把大批判專欄搞出來吧。”我就因為畫了“黑畫”才挨斗受辱、不人不鬼到如今,現在又讓我寫畫,不禁心驚肉跳。老魏看出了我的心思,道:“你不就那麼點事兒嗎?別老前怕狼后怕虎、給自己上綱上線的。干吧,有我呢!”這話又讓我感受到了“同志”式的溫暖。然而從前我也被“同志”溫暖過,但“文革”伊始,“同志”就立即翻臉。面對象要咬死我的憤怒嘴眼,我這理想主義者驚慌了,但更多的是迷茫:天地怎麼竟如此翻復?霧中之影是山還是幻?我分不清雨和霰,認不出方與圓。“毛筆抄寫稿子,我行。”我怯怯地問:“誰寫稿呢?”“叫村裡上過學的小青年寫。你寫個開頭話,我看看就行了。”小青年們倒爭相寫稿:既不幹農活,又拿滿工分。無奈稿子少,我正發愁,忽然村裡來了一群j市“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

  我去幫忙安置這二十多名知青,心想,今後不愁寫稿的少了。知青們聽說我家也在j市,就很親切。我這大青年也喜歡這些小老鄉,幫他們收拾屋子,教他們拉風箱燒柴灶做飯、暖炕、挑水。但多餘的話,我不講。他們有事願意找我,但我的處境如此,好些事,我不敢、也做不了主。慢慢地,知青們看出了門道,我與他們之間也就鄉情淡薄了,只有小盧例外。小盧叫盧孟范。有一回在田裡積肥放歇時,小盧在棉襖外的腰間sha着一條圍巾,拿了鐵銑湊過來,和我並肩坐在地上。他拉家常似地先說了他在j市的住處,又問了我家的地址。“我認識你。你是畫家。”他忽然小聲說,“我看過那年油畫聯展上你的畫。”我嚇了一跳:他要幹什麼?!“我特愛畫,是學校美術小組的。插隊后我還畫了些速寫······”我稍許放心,但仍警覺着。聽他的意思,或許是想讓我看看他的畫。我敢嗎?畫兒,一碰就有揭痂流血之痛。想到自身的境遇之痛,我無語,只是默默地吸煙,一口接一口,讓痛苦隨煙吐出,憑風散去。不知這風裡又有多少痛苦,從哪裡來,散向何方,對誰訴說,但我分明聽見了那凄苦的低語。苦則苦矣,苦而不可吐,駱駝反芻似地一再慢慢咀嚼,細品苦之味再咽下,尤苦。我望着凍雲壓地的遠天,不知何處是盡頭。

  大批判專欄出了兩期,已近1970年春節了,但嚴寒依舊。我回家過春節時,已是蠟盡之夜。未婚妻已離我而去,唯母親把風雪夜歸的我迎進屋來,拂去我身上的雪花,攥着我的手,問我在“文革”中的情況。我以“受了點衝擊,沒事。”慰之。母親放心了,眼裡含着淚花說:“以後咱可再也不畫畫了。”我堅信,如果需要,拚死也要為兒子辯白的,只有母親。我守着母親,絕不走親訪友,力避與鄰閑話,學會了在家說話也低聲。我須盡量縮微自己,最好如樹上的螳螂繭,隔斷裡外,不見紫陌紅塵,不聞冷雨凄風。這天,母親不在,我正在家裡悶坐,盧孟范來了,拿着一合點心、一捲紙。不好,我知道他的來意。悔不該當初把住址告訴他。這小鬼頭,插隊不久就打聽了我的底細。“老師,過年好?”小盧一進門就說,“給您拜年了。”我慌亂道:“別,別,我絕不是老師······不是······”“在村裡我就想請教您。知道那叫您為難。不瞞您說,原來我一心想考中央美院,現在考不成了,就當業餘愛好吧。我沒事就愛畫。在村裡幹活回來也畫,一畫就什麼都忘了。您說,一個‘修理地球的’,這是走火入邪了吧?”他話鋒一轉,“我拿來幾張畫,畫得不好,麻煩您,千萬給指教指教。”我本不想看,更不敢“指教”,但他打開了畫卷,遞到我眼前。素描和水粉寫生外,居然還有幾幅自創的插圖。我不由得一一翻看,雖有缺欠,但這個知青對形色的感受、造型能力和創作力卻出我意料。他考美院絕無問題。這小青年極具藝術天分,又對藝術痴迷如此,可愛可敬。小盧,似乎也讓我看見了我那久違的世界:遠芳連天碧,山竹滴翠青。海浪與林濤交響,蛇電共霹靂奏鳴。色彩詠嘆,生命問天。這世界讓我驚喜,於是我湊近小盧,想對他的畫深細評點,同時一發宏論。然而 ,乍爆的一聲天雷驚醒了我:別忘了你的處境!我傾刻癱軟,一面“牆”倏地立在他我之間:小盧以後會“反戈一擊”我么?口蜜腹劍、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等法術,我還沒領教夠嗎?這年頭,母親之外我還能相信誰?見小盧期望地看着我,我只道:“畫得很好。”“您看,哪裡不好呢?教我的美術老師回原籍了。好容易遇見您這專家,您就是我的老師了。我知道您的困難,但我不是機會主義。在學校我是‘逍遙派’:別人造反我畫畫。現在,您要是不教我,叫我請教誰去?”雖然憐惜他,但為自保,我現在必須吐真情,以斷其近我之念了。“我本來是搞技術的,業餘畫畫。誰知畫出了問題——黑畫。陶醉於海市,迷途於真實。我把顏色扔了,紙、布、畫框、畫筆都燒了,發誓以後絕不畫畫!絕不近畫!絕不談畫,絕不涉畫!免得害人又害己,遺患無窮!”我忽而自覺失態,就說,“原諒我,小盧。我沒資格教你。原諒我。” 小盧失望地走了。然而我極不平靜:很想疏遠他,又想親近他;既感擺脫之快,又覺負人之疚。不教就不教吧,說那些激憤又危險的瘋話,就不怕傷了他?為自保而傷他人,在“文革”的逆境中不是個例。現在,我也身在“例”中了。日久見人心么?無需日久。攸關之時,立見人心。我自罪,自恨,繼而自悲:我在小盧的身上,看見了另一個我,一個理想主義者背面的我。

  春節后,我一回去即被調到別村。後來,“文革”禍滅,“播亂返正”,我以清白之身恢復了工作。又聽說知青都選調進城了,但不知小盧的去向。我找蘇各庄支書打聽小盧,不果。回j市探母時我找小盧,卻忘了地址。和平區再大,我也要找他。恢復高考了,我要為他考美院儘力,也為我的負罪感減壓。試找過多次,都無下文,我只好死了這條心,背着罪疚的十字架,默默懺悔。盧孟范,你在哪裡?你還想學畫么?還要考美院嗎?現在我能教你了!我敢教你了!原諒1970年春節我對你的冷漠,能原諒我嗎?

您正在瀏覽: 回望朝霞:三.春節1970
網友評論
回望朝霞:三.春節1970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