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朝霞：四影子

　　回望朝霞： 四. 影子

　　一些記憶的溝壑，早被時光填平。然而有些人和事，雖經歲月揉碎，湮沒，有時卻又接續，拼綴，集片成形，有聲有色地浮現眼前，甚至波瀾湧起，給我啟迪或警醒。就說初中同窗嚴國棟吧，多年後憶及，仍鮮活如初,卻又異於當初。

　　首見嚴國棟，他個不高，皮膚黑。當時有一部外國電影《黑孩子馬克希姆卡》。班裡的刻薄嘴們背地裡就叫嚴國棟“馬克希姆卡”，簡稱“馬克”，更有直呼者。 黑之外，他功課不好。數學老師在班上說：“嚴國棟啊嚴國棟，你將來能成國家棟樑嗎？”冬天，有一次嚴國棟遲到，脫帽進教室，滿頭大汗冒熱氣。數學老師注視着他，戴上擦好的眼鏡，才一板一眼地說：“笨鳥要先飛。你倒好，自我剝削。哎，歸位吧。”教語文的班主任賈麗珍老師課下道：“國棟，注意聽講，不會的就大膽問明白，絕不能留下不懂的知識。”又拍拍他肩膀：“咬咬牙，跟上來！”賈老師還特意安排嚴國棟和兩個學習棒的同學臨座。然而，問，也不容易。李老師，嚴國棟不敢問。問臨座男生，人家講一遍，不甚懂，再問，對方就煩了。問臨座的女生，就有壞小子起鬨，嚷嚷“馬克花”。賈老師看他的作文，錯別字多，字寫得也不好看，但很工整：他“咬牙了”，認真了。語文課上，賈老師叫嚴國棟背什麼，意在鼓勵。他差一句就背完了。正苦思默想，後面一個小壞蛋低聲告訴他一個錯答。嚴國棟為脫困，就學舌道出，引起一陣鬨笑。賈老師雖然嚴責了“小壞蛋”，但嚴國棟卻遭重創。他越發自恨，自卑，加之語訥，老師們一般不願提問他。嚴國棟只在每周一節的體育課上略顯開心，在教室里，默然吊零，就像一個影子。聽說賈、李兩位老師對嚴國棟看法相左。李老師說，學生的主要任務就是學習，是文化學習。

　　市裡要開中學生運動會了。田徑賽分初、高中男、女組。教體育的黎老師找到賈麗珍，要嚴國棟報名參加初中男子組100米比賽。黎老師嚴加輔導，嚴國棟順利通過了選拔。中學生運動會場面好大啊！人山旗海。次日上午，最為我們班同學關注的初中男子100米跑決賽開始了。嚴國棟在第5跑道。我們學校的校長、教導主任、黎、賈兩老師及班上，乃至全校同學都緊盯着起跑線。小組賽時，嚴國棟跑得不是最快，現在強手拼爭，他行嗎？我們都捏着一把汗。發令槍響，八人起身躥出。嚴國棟領先了。我們都瞪大了睛睛：這已不是那個暗淡的影子了。影子活起來了，飛起來了，箭頭一般地帶着箭羽射向終點。其實，全場都盯着這脫韁的“黑馬”：他太快了。我們班的同學都站起來，湊近跑道，跳着腳大喊“國棟，加油！”“國棟，飛呀！”嚴國棟“嗖”地一下從我們眼前馳過。那血管奮張的額頭、嚴峻閃亮的目光、頃力一拼的表情；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像一個悲壯的英雄，一個背負着重壓和希望的英雄。黑，反增加了英雄氣。有的女生落淚了。突然，嚴國棟好像很痛苦。怎麼回事？靠近觀察的黎老師一驚。但嚴國棟瞬即調整，向終點衝去。誰知剛一撞線，他就踉蹌兩部，一頭栽倒，又一翻滾。而後他慢慢站起來，咬着牙，單腿跳出場外。黎老師一把抱起嚴國棟就往急救室跑，一邊大呼“大夫”。大夫脫下嚴國棟左腳的跑鞋，鞋裡血污，左腳掌還在出血。黎老師摸摸鞋裡，扎手。“是跑鞋底的釘子尖扎的。”黎老師大怒，“大會器材組那幫傢伙是幹什麼吃的！——賈老師，看好國棟。我找他們算賬去！” 他提着跑鞋去找校長，要一塊去大會組委會抗議、追究。處理過傷口，教導主任對賈老師說：“我找個高中男生，用自行車馱國棟上醫院去。你也去。這班交給我。”嚴國棟聽罷，一開急救室的門，只見班上好多同學賭在門外，亂喊亂問：“傷着腳了？利害嗎？”“還疼不？”“國棟，全市初中男生就你跑得快！”“帶傷咬牙奪冠的呀，太難了！”“咱校、咱班，牛了！” 嚴國棟聽着聽着，忽然大哭起來。然而他又不哭了，抹抹眼淚，給同學們鞠了一躬。他離開會場時，大會廣播：嚴國棟的短跑成績，打破了市中學生運動會初中男子組百米跑的記錄。

　　這次運動會後不久，嚴國棟被市體校要走。聽說後來又進了省體校。他走後，我們班好象少了什麼。那影子不見了，卻又時而幻化在眼前：一個孤獨壓抑的影子，一個歡樂奮進的影子。影子已經飛走了，他是幸運的。多年後我想，要是沒有黎老師、賈老師，沒有運動會，嚴國棟會怎樣？人都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我說也未必。它可能深埋地下；即或挖出，也是金石雜結，不會純金般地發光，或被嗤之以鼻而棄之，永世不得生髮。江水流春去無跡，璞玉滴淚可有痕？不知歲月的江河流逝了多少暫不發光的金和未曾晶瑩的玉 。金玉和泥沙俱下，滔滔入海，從此一去不復還。想到此，不免悲哀，雖然那飛走的影子給我些許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