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父親微駝着背，走在我的前面。陽光晃着他那灰白的頭髮，步伐明顯的沒有了前幾年矯健。年逾八十的他，真的老了。時光靜靜地劃過，擱淺了多少故事在心底。父親脾氣很好，總是面帶笑容。親朋都說，父親心寬，所以健康。可我知道，父親3歲就沒有了父母的陪伴，內心肯定會有很多的傷痛，在他微笑的面容下不知隱藏了多少歲月的滄桑。父親很健談，但從不說自己的故事。

　　父親的故事，總是在聽別人說起，斷斷續續的總是不夠完整。去年，我做手術，在家休養。父親每天來陪我，我們父女倆就這樣靜坐，一桌，一椅，一室的茶香。一段往事輕輕地敲打着心窗，打濕了多少歲月的蒼涼。

　　父親出生在泰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三歲，爺爺去世，奶奶半年後改嫁。因為是男孩子，父親被老祖父留下，和他一起生活。父親是個愛學習的孩子，老祖父去世前，父親的私塾老師已經提了幾次，讓老祖父送父親去縣城讀書。在老祖父為難之際，父親的二伯來信要接他去哈爾濱去讀書，跟堂姐做伴（因父親的二娘身體不好，只生了一個女兒）。九歲的父親背了一包煎餅來到了哈爾濱。在父親的記憶里，在二伯家的四年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堂姐很會照顧他，二伯二娘也視他如己出，父親的學習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

　　十三歲，父親被五爺爺接到他家，因為五奶奶算命要過繼一個男孩子，家裡才能有香火（之前的孩子都夭折了）。父親來的第二年，一個弟弟就誕生了，起初五奶奶對父親很好，但接下來的七、八年，她連續生了五個孩子都很健康。家裡的生活也緊張了，入不敷出。五爺爺曾經一直想讓父親輟學，工作幫助家裡。但父親的老師堅決反對，多次家訪做工作。最後，五爺爺終於同意讓父親讀軍校（不用家裡出錢，還有津貼）。即使這樣父親依舊很高興，很感激自己的叔叔和嬸嬸。

　　父親在七年軍校的生活里，受到了最艱苦的訓練，也打下了今後工作的堅實基礎。父親有了心儀的女孩兒，五爺爺知道后堅決反對，因為女孩兒家的條件太差，負擔重。五爺爺早已看好了母親及母親家的殷實。因為父親對母親有印象，是鄰家美麗的如蓮般的好女孩，亦是因為他也無辦法反對叔叔的要求，和心愛的女孩兒分手了，回來娶了母親。不知道父親的容忍是不是太多了，所以在母親病重期間，父親的冷漠曾經一度使我們的關係降至冰點。

　　父親說他這一生生活最無憂的是和母親結婚後的十年。外公外婆善良，勤勞，母親帶着我和哥哥一直和他們一起生活，衣食無憂。父親沒了後顧之憂，工作得心應手，很快部隊就要求母親隨軍，重新安置工作。記憶里，父親第一次和母親爭吵，就是隨軍的問題。母親是獨生女，堅決不同意隨軍，要陪在外公身邊。而父親因前途需要，愛人和子女必須隨軍。我躺在外婆懷裡，被母親的一聲比一聲高的斥責聲，嚇得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哥哥也無助地望着外公。母親是個很固執，很有主見的女人，無論外公怎麼勸，母親堅決反對。父親默默地回到了部隊。很快，父親轉業回到了地方，母親很高興，但父親臉上卻沾滿了失落和無奈。

　　父親回到我們身邊，最高興的當然是我。人們都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這話一點不假。每天一放學，我就會往父親的房間跑，撒嬌，耍賴，讓父親陪我做遊戲，歡聲笑語。每每這時，母親都會說：＂現在好的不得了，我生你時，你爸來信希望你還是個男孩兒。＂可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父女的感情。父親經過兩年的努力，終於適應了法院的工作，又重新就讀了法律專業，考下了法官所有的考試，生活又一次走上了正軌。

　　隨着外公外婆，還有五爺爺奶奶的相繼去世，父親成了一大家子的長者和頂樑柱。我也從一個懵懂少年走進了朝氣的青春。父親為了我實現了好多第一次，上學時，父親違規幫我寫假期作業，理由是我女兒不寫一樣考第一。父親從來不陪母親逛街，卻經常和我一起出去，給我買漂亮的衣裙。認真的父親在我畢業時，第一次開口求同學要把我安排在市裡的大醫院，我卻自己拎着檔案來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醫院工作，我是為了我的專業，但卻傷了父親的心。

　　父親是個很會自我排解憂慮的人，每天你看到的都是他的微笑。每次工作的轉折都是父親主動放棄機遇，你不會看到他愁容滿面，只會見到他為下一個目標努力的笑容。父親最後一次放棄，在已經暮年時又改了一次行。這一次，是為了哥哥。那一年，母親讓哥哥去參加法院最後一次大法官考試，前題是父親必須提前退休，院里領導為父親感到婉惜，他已經是組織部調檔的幹部候選人，父親為了哥哥提前六年退休了。結果是父親最傷心的結局，哥哥落榜了。父親在暮年又開始了新的職業，律師。這個職業讓父親一直工作到七十歲，父親至今還保留着免檢的大律師證書，它成為了父親工作的最後驕傲。

　　我和父親的感情是最深的，從記事起就沒紅過臉，好像任何事情，父親都會站在我這邊。但我和父親的一次分歧，使我們遠離了七年。2000年11月9日，母親確診為肺癌晚期。一向堅強的母親瞬間衰老了，會自己偷偷地落淚。我放下才滿8個月的女兒給婆婆，奔走在各大醫院間，尋求最好的治療方案。父親卻表現的異常平靜，只是默默地陪伴，很少摻言。一個療程的化療結束，暫時緩解了母親的病情，但卻使父親和母親的感情惡化了。父親超理智的表現讓母親不滿，亦想起了這麼多年自己帶孩子，養老人的艱辛，不停地和父親爭吵。把好多我們知道的，不知道的生活片斷在他們的爭吵中，得到了進一步的了解。後期，父親為了母親心緒穩定，安心養病，雇了保姆和我一起照顧母親，自己則早出晚歸。父親漠視的態度，使我和他開始了第一次的爭吵，一直到母親去世當天，父親親手為母親穿上壽衣，嘴裡不停地叨唸＂我是為你好，病了還逞強，知道你為了老人，孩子受了很多苦，可你何苦為難自己。＂看到父親落淚，想起母親前幾天的話，＂你父親這一生不容易，當初如果不是我喜歡他，或許，他的一生會更好。＂我終究還是參不透，父母是怎樣的一種愛牽絆着他們走過了一生。

　　母親去世時才58歲，父親63歲。母親去世一年後就再婚的父親，讓我們之間的感情再次受創。七年的時間，除了年節，我們父女之間很少聯繫。突然有一天，哥哥找到我，說父親想我了，我身體不好，他很擔心。父親七十歲生日，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着精神矍鑠的父親已經斑白了雙鬢，我也忍不住自責。任何的感情也替代不了親情，父親不停地為我夾菜，我也忍不住，眼眶濕濕的。

　　和父親的感情回歸，也讓我再次感覺到他生活的不易。阿姨是他同學的親侄女，小父親18歲，負擔很重。母親去世不久，她的同學就找到父親，想讓自己的侄女伺候父親，也讓父親幫她們母子一把，父親考慮再三，還是答應了。父親再一次為了阿姨和她的兒子，又堅持工作了七年，為她們購置了新房，房間不大，卻很溫馨。

　　“父親，你沒娶到最愛，後悔嗎？”

　　“沒有，只要她過得好比什麼都強。”

　　“媽媽的性格那麼倔強，你愛她嗎 ”

　　“我們是最好的陪伴，你外公外婆把你們撫養大，讓我做任何都應該。”

　　“父親你有機會像李叔那樣當少將，媽媽沒隨軍，你怨媽媽嗎？”

　　“沒有，我沒有父母，一個人到現在，很知足。”

　　“父親，你現在幸福嗎？阿姨的條件這麼不好。”

　　“她也很可憐，能幫她一下就幫一下，孤兒寡母的，況且還在用心照顧我。”

　　就這樣，我和父親在一盞茶香中，回味着陳年舊事。流年的風吹過窗紗，多少守候都在季節里風乾，多少往事都轉眼成了雲煙。望着父親己蒼老的容顏，不知道那些舊事在他心底沉澱了多久，才能讓他釋懷。

　　生命是一趟旅程，那悄然無息的過往早已演繹成了靜水深流的滄桑。那淺笑里的無奈，那堅守背後的彷徨，都在一懷洒脫中釋然。掬一捧歲月靜好，淺寫一筆時光恬淡，惟願，父親能康健安遠。心，永遠微笑安暖。

　　文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