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眼淚

　　在我的眼裡，男人是不會哭的，至少，在我十七歲以前，我從未看到我的爸爸哭過，不管多麼艱難的日子裡，爸爸都是笑呵呵的，指縫裡夾一根粗粗的捲煙，嘴裡還常常哼着秦腔，偶爾興起，也會在夏夜乘涼時為我們唱上幾句，還捎帶着亮個相，逗得我們姐妹哈哈大笑，快樂的氣氛就在小院里蔓延。

　　在我的印象里，爸爸是挺健康的，雖然身材並不高大，長得也不算強壯，但卻腳步輕盈，精神飽滿。農忙的日子裡，爸爸晚上回家干農活，常常干到半夜才睡，早上五點鐘起來再幹上一陣，七點鐘騎上自行車趕二十幾里路到城裡飯店上班，傍晚又匆匆趕回來。

　　那時候姐姐已經出嫁，哥哥也打工去了外地，一年四季都不回來，媽媽一向身體單薄，我和妹妹年幼，幫不了多大的忙，所以家裡的重擔全壓在爸爸肩上。五十多歲的人，扛着整袋子糧食，腳底下一點也不打顫。在我的心裡，爸爸就像一座偉岸的山，撐起我們這個清貧而溫暖的家。

　　可是這座山，卻在我初中畢業那年轟然倒塌，爸爸突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不但家裡的重活沒人干，更重要的是一下子斷了經濟來源，給爸爸看病用光了家裡的積蓄，還欠下不少外債。以前從不知道生活磨難的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當媽媽無可奈何地要我退學時，我連死的心都有。

　　就這樣，在別的同學高高興興走入高中的大門的時候，我卻馱着笨重的行李，去城裡爸爸以前工作的飯店打工。第一次離開家的我心裡滿是不安和恐懼，深怕外面那個陌生的世界淹沒了我小小的身軀。

　　身體剛好一點的爸爸執意要親自送我去店裡，我們爺倆一人騎一輛自行車，足足騎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店裡的員工看到爸爸都很熱情地過來問候，爸爸也一一拜託大家以後要多關照我。我傻傻地站在那裡，雙手絞着衣角，無所適從，直到爸爸幫我整理好床鋪，要回去的時候，我心裡才明白，我以後就要一個人獨自面對這個錯綜複雜的社會了。

　　送爸爸出來，我忽然就哭了，爸爸摸着我的頭髮，重重地嘆了口氣：“孩子，委屈你了，是爸爸沒用，耽誤了你的學業，還讓你小小年紀就出來受苦。”我深吸一口氣，憋住眼淚，裝作很輕鬆的樣子說：“爸，你回去吧，我會好好乾的，別惦記我，那學我還不愛上呢，將來不一定能考上大學的。”爸爸再沒說話，可我分明看到，爸爸的眼角有淚花在隱隱閃爍。爸爸轉過身，走了幾步，用手抹一下眼睛，才又回過頭對我笑了笑騎着車走了 。望着爸爸的漸漸 遠去的背影，我在心裡暗暗發誓，以後不管多難，我都要好好工作，掙錢為爸爸治病，替爸爸撐起我們那個風雨飄搖的家。

　　幾年後，我要結婚了，是那種農村的傳統婚姻，媒人牽線，家人做主，我當時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面對病情日漸沉重的爸爸，我別無選擇。有時候我常常想，如果當初爸爸不生病，我的人生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可惜，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如果，人不能自私地只為自己自己活着，還要為家人承擔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

　　十一月的天氣，乾冷乾冷的，我每天騎着自行車和妹妹一起為我自己購置嫁妝和衣服，心裡百般滋味，說不出口。別人家的閨女結婚都是父母和家人幫着操持，而我，卻什麼都要獨自承擔。我不怨父母，只為自己多殲的命運而嘆息。

　　結婚頭一天晚上，我們忙着收拾東西，很晚才發現爸爸不在屋子裡，我跑出去找，才看見爸爸坐在門前的大槐樹下，手裡夾着那根離不開的老旱煙，紅紅的火星子在夜色里一下一下地閃。我走過去，蹲在爸爸旁邊，說：“爸，天這麼冷，你坐在外面幹嘛？快回去吧！”爸爸取下嘴裡的煙，嘆一口氣：“ 閨女，你回去，爸心裡悶，透透氣。”我一再勸爸回去，他就是不肯，最後竟哽咽了，一個勁埋怨自己把娃耽誤了，看到爸爸眼淚的那一刻，我徹底崩潰了，積攢了多年的委屈和痛苦一下子全湧上來，我轉身跑回自己的屋子，關上房門，撲在床上嚎啕大哭，惹得妹妹也陪我哭了大半宿。

　　我結婚後，爸爸的病一天天惡化，大把的止痛藥吃了也不管用，每次回去看到爸爸被病痛折磨的骨瘦如柴的樣子，我就覺得心如刀絞，至今似乎還能聽到爸爸那痛苦的呻吟聲。家鄉的傳統，在人死之前要準備好後事，做好壽衣和棺木，讓快要死去的人親眼看到，才能夠安心的離去。我每天過來幫着媽媽為爸爸準備後事，和姑媽一起為爸爸縫製壽衣，姑媽說，壽衣上不能沾上親人的眼淚，所以那幾天我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裡卻痛的肝腸寸斷。

　　那天晚上，為爸爸試穿衣服，爸爸已經站不起來了，連頭都抬不起來，我們娘仨好不容易才把衣服穿在爸爸身上試好又脫下，等快要落氣的時候再穿。爸爸在那晚上又哭了，哭得很傷心，說自己對不起孩子，沒讓我們過上好日子，沒有給我一個好的前途，沒有把妹妹養大成人。我知道這是爸爸的心病，上學時候的我曾是爸爸媽媽的驕傲，屋子裡滿牆貼着的獎狀曾經帶給爸爸媽媽多少的榮耀。可是，我們有什麼資格埋怨父母，他們為兒女辛苦了一輩子，我們又何曾報答過他們什麼。

　　兩天後，爸爸永遠地合上了眼睛，撇下孤苦無依的媽媽和他的兒女們，離開了這個世界。多少年過去了，如今的我已經有兒有女，人到中年，可一想起早逝的爸爸媽媽，還是會忍不住流下淚來。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兒女，若我的爸爸媽媽能活到現在該多好啊，至少能讓我多盡一點孝心，也少一點遺憾。天堂里的爸爸，你在我們心中永遠是座偉岸的山。

　　文：紅塵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