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首都

　　這是一個因成為首都而榮耀的城市，這是一個因成為首都而落寞的城市。

　　中午時分，老城中心的市政廳廣場漸漸熱鬧起來，食物的香氣從周圍的攤檔中升起，慢慢消散在冬日的空氣里。購物的市民和遊客圍在小攤前隨意地挑選着商品，熙熙攘攘的人群讓這個原本就小的可憐的廣場變得有些擁擠，這樣的場景彷彿把人帶回到國內某個縣城的廟會之中。廣場四周的幾幢建築外分別飄揚着法國、日本的國旗，指明了幾國大使館的位置。聖米哈爾門像一位年邁的長者俯視着這一切，這座全城最古老的建築物已經在此屹立了數百年，眼前的城市如同一個大舞台，演繹着時光的變遷。

　　連接廣場的巷子延伸至老城各處。走在這些街巷上，隨處可見古典主義風格的古老建築，巴洛克式的精緻門飾傳遞了來自輝煌時代的信息。透過窄窄的街巷，西班牙大使館的國旗在寒風中微微地捲起了裙邊，露出後面山頂上白色的標誌性城堡。然而，與市政廳廣場的熱鬧不同，街巷裡行人稀少，那些知名品牌店門前也顧客寥寥，全然不像是在一個國家首都最繁華的街道上。這是這個城市特有的寧靜，在午後溫暖的陽光里，時間在這裡放慢行進的腳步，讓我在短暫的邂逅中得以享受難得的放鬆。

　　一個十字街口的地面挖有一口陰井，下水道工人銅雕趴在陰井沿上探出了半個身子。據說，這名工人疏通完下水道后剛從陰井中探出身子，就被一輛突然衝過來的馬車撞擊身亡。後來，為了記念那位失事的工人，便在事故發生地修建了一座雕塑。這座不知名的銅雕默默地藏身於城市的某一個角落中，稍微不留意就會與之失之交臂，時間慢慢地沉澱下來，成為當地人生活的一部分。像這樣保留在城市深處的歲月痕迹，串連起一個城市歷史的記憶。

　　布拉迪斯拉發，一個寂寞的首都。

　　從布爾諾驅車到布達佩斯，必須途經斯洛伐克。受益於歐盟的統一，經過兩國邊界時沒有絲毫的感覺，只是在行車兩個小時后，肚子提醒全車的人應當找一個地方簡單地吃口中午飯，以便挨過接下來三百多公里的行程。而恰恰在這個時候，遠處山崗上四腳朝天的白色城堡成為了某家幸運飯店最好的招牌，於是，這個本不在行程單上的城市成就了一次短暫的邂逅。

　　布拉迪斯拉發堡，布拉迪斯拉發城的標誌。我猜測布拉迪斯拉發城市的名字一定來自於這個城堡，僅僅在一百年前，這個城市還被稱為普雷斯堡，直到現在，德國人仍然更加願意使用這個名字，可惜短暫的午餐時間不足以解開這個謎題。

　　布拉迪斯拉發堡坐落在多瑙河畔的高崗上，站在城堡的護牆邊，多瑙河平靜地向東流去，飛碟造型的鏈橋跨越河流連接起新舊兩個城區，大橋怪異的造型與舊城古典主義的風貌顯得格格不入。老城裡聖馬丁大教堂的尖頂無疑是視野中最吸引視線的建築，1563年到1830年之間，有11位匈牙利國王及8位王后在聖馬丁大教堂加冕。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布拉迪斯拉發曾是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匈牙利王國的首都，在此期間，布拉迪斯拉發迎來了這個城市最重要的營建者——奧地利國母瑪麗亞 特雷西婭女王。

　　日耳曼人的繼承製與中國傳統迥異，女性不但擁有的繼承權，而且可以獲得土地作為陪嫁。在某種程度上，貴族女性的婚姻成為歐洲王族爭霸戰爭之外又一條獲得土地的途徑，而將這條途徑發揮到極致的人，便是瑪麗亞 特雷西婭女王。這位頭頂着奧地利大公、匈牙利女王、波西米亞女王和神聖羅馬帝國皇后桂冠的女性一生共生育了十六個子女，通過與各大諸侯的聯姻，維持了神聖羅馬帝國的領土。當戰爭的炮聲隆隆響起時，掛在女王口中的總是那句話——“讓別人打仗去吧，我們去結婚。”如果不熟悉這段歷史，會讓人誤以為這句話是來自於某一部韓劇里的經典台詞。然而，這一幅在中國無法想象的圖景確確實實地呈現在了布拉迪斯拉發的土地上。由於瑪麗亞 特雷西婭的偏愛，布拉迪斯拉發作為匈牙利的首都迎來了城市的輝煌時刻。

　　布拉迪斯拉發堡是瑪麗亞 特雷西婭為其女兒瑪麗亞 克里斯汀娜所建，這裡曾經是羅馬人的堡壘，歷經千年的風雨，城堡屢毀屢建，幾經變遷，在瑪麗亞 特雷西婭的手裡實現了涅槃。按照皇家宮殿的標準衡量，這棟白色城堡顯得異常的樸素，除了城堡大門和宮門上裝飾的人物雕塑外，整個城堡幾乎沒有什麼裝飾，倒是宮前廣場上斯瓦托普魯克國王騎在馬背上劍指藍天的雕像頗有幾分氣派，隱約宣示了大摩拉維亞公國時期布拉迪斯拉發的奮發氣勢，這是布拉迪斯拉發的第一個高峰。隨着大摩拉維亞公國的奔潰，這個城市成為了匈牙利王國的波佐尼郡，直至數百年後成為匈牙利王國的首都，並在以後的歲月中，隨着匈牙利王國一同納入哈布斯堡王朝的統治之下，成就其最輝煌的時代。

　　進入城堡的宮門，城堡內部是一個四方的庭院，沒有什麼裝飾，在白色牆壁的映襯下，諾大的城堡顯得非常空蕩，只是在城堡一側的地基處露出古代堡壘的基址，表明城堡擁有的悠久歷史。其實，眼前的城堡是1955年至1968年期間按照特雷西婭女王時期的樣式重建的，1811年一個喝醉酒的士兵所引發的火災燒毀了整個城堡，使其在近一個半世紀的時間裡成為一堆廢墟。

　　布拉迪斯拉發堡最引人矚目的部分是城堡四角上的四個塔樓，據說是在抵禦奧斯曼土耳其進攻時出於軍事目的而修建的。由於這四個塔樓的關係，整個城堡造型顯得非常古怪，在中國人的口中變成了倒放的八仙桌。但也正是由於這個有趣的名稱，拉近了城堡與中國文化的聯繫，幾乎每一個到達布拉迪斯拉發的中國人都會到城堡上轉悠一番，消費因中國文化引發的一點點光榮感。

　　斯洛伐克議會大廈與城堡相對而立。在城堡的映襯下，這座三層樓的現代建築顯得格外刺目，好像是國內某個鄉鎮影劇院的山寨版，這樣的滄桑感似乎印證了斯洛伐克作為一個新生國家落寞寂寥的現實。

　　從城堡的大門旁望出去，視線所及之處便是奧地利和匈牙利，這個坐落在三個國家邊境線上的城市如同站在中東歐的十字路口上，不停地對前路做着艱難的選擇。1783年，在瑪麗婭 特蕾西婭之子威瑟夫二世的統治下，匈牙利王冠送往維也納，布拉迪斯拉發的重要性開始下降，隨後，許多政府機構陸續遷往數百公里之外的布達，布拉迪斯拉發從匈牙利首都的桂冠上跌落下來，成為匈牙利邊境地區一個相對重要的城市。1918年，一戰的結束宣告奧匈帝國的解體，斯洛伐克了實現一千多年來的第一次獨立，隨即斯洛伐克與捷克組成了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在經歷了納粹時期、共產黨時期和天鵝絨革命的變遷后，1993年，斯洛伐克與捷克和平分手，成為一個獨立的共和國。

　　沒有了兄長的提攜，年輕的斯洛伐克似乎走得並不輕鬆。沿着多瑙河畔的道路行駛，大街上空蕩蕩的，稀少的車輛、稀少的行人，車窗外滿是歲月的滄桑，缺少了定期的維修和粉刷，路邊蘇聯時期的老式建築已經陳舊，隨處可以看見斑駁的牆體和發黑的牆角。打折售賣的大樓外，長長的售樓廣告在風中徒勞地抖動着身軀，似乎想儘力掙脫這無奈的困局。這是一個寂寞城市，雖然貴為首都，卻成為這個國家蕭條景象的縮影。自從獨立以來，斯洛伐克的經濟顯然並未走出衰退，相反，卻未能從捷克的發展中獲得支持和收益，陷入到漫長的停滯之中。在捷克的時候，我很偶然間與一位當地官員聊起對歐元的看法，這位仁兄聳了聳肩，表現出對歐元極大的不信任。不僅如此，他還特別補充了一句：“因為斯洛伐克獨立后選擇加入了歐元區，所以到目前為止，他們過得很貧困。”這也許不是歐元的錯，同樣是在歐元區，德國人卻過得有滋有味。但是，這句話卻也點出了斯洛伐克當前所面臨的問題。

　　歷史就是這樣的諷刺，數百年前，成為匈牙利首都的布拉迪斯拉發意氣風發，舉手投足之間都折射出王族的高貴氣質。無論是日耳曼人、匈牙利人，還是斯洛伐克人，都以這座城市為榮耀，就連拿破崙也在奧茲特里茨戰役勝利后，將與奧皇會談的場所選在了布拉迪斯拉發的普雷斯堡宮，並簽署了著名的《普雷斯堡合約》。當這個城市失去首都的地位以後，布拉迪斯拉發不可避免地沉寂了下來。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布拉迪斯拉發又一次成為首都時，卻發現當年的幸運沒有再次降臨，留在這個城市的只有無盡的蕭瑟。

　　全城最美的林蔭大道上，行人匆匆而過，樹葉飄落在樹下的草坪上，給綠色的草地點綴了金色的花紋。在寒風的洗禮下，仍有不少發黃的樹葉還留在黑褐色的樹枝上，讓這條美麗的大街依然保有一絲生氣，也把這一切留在了旅人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