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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那些年3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一九五八年農曆正月里,父母帶着弟弟他們,匆匆搬離了父親先前教書的地方,舉家落難到縣城舅舅家來了。我則是從姑姑家跟別人帶城裡來的。記得搬家進城的時候下着小雨,我站在縣城東門的路牙上,看到鄉下表哥他們,正挑着從船上缷下來的舊竹床舊床架之類舊家什,濕漉漉的從東邊過來了,一溜快步往我舅舅家去。我現在很難想象父母當時的窘境和感受,父親的工作說沒就沒了,頭上還有頂“歷史問題清洗回家”的帽子。母親沒有工作。一家六口,四個孩子,還不包括母親當時懷着的八九個月的身孕。平時沒有任何積蓄,生活一下子斷了來源,真不知那些年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舅舅家當年有四個孩子,上輩還有我外公外婆,一家八口人,全靠舅舅舅媽兩人每月六十來元的工資,生活本來就比較拮据。突然一下子添了我家六口,吃住自然都成了難題。早晚是稀飯,怎麼開飯我記不得了。中午一餐乾飯,開飯的場景我印象可深了。每天中午,都是舅舅下班到家之後親自在鍋台上炒菜,親自掌控油鹽,最後親自揭開大鍋米飯的鍋蓋。舅舅站在鍋台邊,先揮動鍋鏟把開鍋的米飯層層鬆開,松到鍋里的飯粒差不多都能站起來的時候方罷手。然後左手端着一隻二大的小碗,右手拿着把半大的鍋鏟,着手給我們這幫二半大的孩子打飯。打飯的順序是按年齡排的,飯量也是按年齡定的。比我大幾歲的表姐排在第一,定量是兩碗;我和與我同齡的表妹排在第二第三,定量是一碗八分;我二弟排在第四,定量是一碗半,再接下去的順序和定量不記得了。打飯的時候,鍋台的右手邊放着一摞二大的中碗,舅舅叫到誰,誰就從這一摞碗上頭拿起一隻伸到鍋沿邊去接。舅舅先是用小鍋鏟將飯盛到左手二大的小碗里,飯粒蓋過四周的碗沿,中間再稍稍往上堆高一點算是一碗。如果飯粒堆高了些,他就將頂上颳去一點,如果沒堆起來,他就再挑一點飯加上去,然後翻手將這碗飯倒在我碗里。第二碗飯是八分的量,八分的量就是大半碗。舅舅一般是先盛個平碗,然後擦碗沿邊稍稍削去一點,看上去像是淺淺一碗有九分在的樣子,再翻手加在我飯碗里。名義上一碗八飯量就是將近兩碗的飯了,其實兩小碗飯加在一起,也只有二大的中碗一碗。吃菜沒有按照年齡定量,但也不是沒有限量的。在我的記憶中,就不曾有過小孩上桌隨意夾菜的印象。飯盛過之後,都是由大人夾幾筷頭菜到小孩飯碗里,然後各自端碗到邊上去吃的。平時葷菜是很少見的,油水也很少。早晚吃稀飯,小菜有時也少有,就用鹽加點香油放在鍋里炸炸,盛在一隻小碗里。大家夾幾粒油炸鹽和着粥吃,香倒是有點香,就是吃下去好反胃,容易吐……

  舅舅當年在城關商業上做會計,母親說他算盤打得好,順手反手都能打,家裡柴米油鹽都是他當家。舅媽在棉布店站櫃檯,中午一般不回家吃飯,送飯就是我們幾個大一點孩子的事。舅舅排了個輪流值日表,用粉筆工工整整寫在廚房院子青磚牆壁上。上頭一行“輪流值日”幾個大字是橫排,下面的姓名按星期一到星期天的順序豎排,我和二弟還有舅舅家兩個女兒幾個上了七歲的排在其中。一個星期我有兩天值日。中飯開鍋后,舅舅首先是將送給舅媽的飯菜分別盛好,等到放進飯籃子里了,舅舅就會問:“今天是哪個值日啊……”值日的那個人聞聲提着飯籃子就走。往返有一里多路,一路上飢腸轆轆,那是很正常的事情。飯送到了,舅媽即說:“快趕回去吃飯吧……”到家時,自己的那份飯已經打好在碗里,放在鍋沿上了……

  有好幾回舅舅中午燒菜的時候突然發現沒了醬油,就拿只碗叫着我的乳名,掏出個三五分錢遞給我,叫我趕快到西門下街的醬坊里去打點醬油來。醬坊中午沒什麼人,靜悄悄的,櫃檯齊我下巴高。我舉手將碗和錢遞到櫃檯上,看着竹筒提子里打上來的醬油倒在碗里,打得多的時候也就半碗的樣子。有兩回,我從中扣了一兩分錢留着自己用,舅舅見我端回來的醬油比平時少了些,就說“今天五分錢的醬油怎麼比平時少了啊……”“今天的五分錢的套油(價比普通醬油貴)怎麼就這一點啊……”我聽了,似也感覺到舅舅這話是好像在有意說給我聽的,但也沒多想,一個勁地裝佯不吱聲。接下來的一回舅舅又叫我去打醬油,我又故伎重演,剛將碗和錢遞到櫃檯上去了,猛然聽到舅舅在背後說了一句“我叫你打五分錢醬油,你這打的是幾分錢啊……”說完,他端起櫃檯上打好的醬油就往回走。我一時間羞得滿臉通紅,那真是叫無地自容啊。我自以為前兩回扣錢舅舅沒察覺或是忘了,沒想到這回舅舅竟一路悄悄跟在我背後。我忐忑不安踱步回到家,舅舅沒再說什麼,但是母親後來的一番批評自然是躲不過的……

  那年寄居在舅舅家有好幾個月,因為我,而讓父母感到無顏無奈傷心的事情不止這一件。記得有一次我偷偷將四姨娘的一個小筆記本據為已有,並將她記有文字的前幾頁撕掉扔了。四姨娘那時還沒成家,在城裡小學教書,好勝心強,脾氣也強。記得那天中午,她在舅舅家的廚房裡又是哭的又是蹦的,我嚇得躲在灶台後面,一句不敢吭聲。母親一臉無奈,一個勁地罵我,一個勁地向她賠不是:“已經撕掉了,怎麼搞呢……已經撕掉了,到哪兒找去呢……”但她還是不能解氣,站在那兒哭着火氣了好一陣子……

  還有一回是在外公那裡——外公是個一生只知在家燒香拜佛從不當家理事的人。他那時在西門二姨娘家臨街的半間門面里,擺些鐵制的染料筒子,平時守在那兒賣點染料賺點零花錢。那天是臨近中午了,我餓了,在母親跟前哼哼唧唧的,要買個兩分錢的米餅吃。母親身上沒帶錢,但又被我纏得沒辦法,只好央求外公,說:“大大(意為普通話中的爸爸),他哼着不歇,你把兩分錢給他吧……”外公就像沒聽見。過後母親又說了一句:“大大,他哼着不得歇,你就把兩分錢給他吧……”這回外公答話了,他背對着母親,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我沒錢,我哪來兩分錢!”此後母親便不再言語了,我也就不再哼唧了……

  還有一件事是舅舅家當年養了幾隻安哥拉長毛白兔,兔子要吃草,割草的任務自然少不了我。那是上午,早飯吃過了沒有記不得了。我去體育場割草,將左手小指背面割破了,指甲割開了,指甲根下頭那一截是一道肉白色的口子,血流不止。我慌了神,挎着籃子捂着傷口一個勁地往家跑,進門后血還在不斷地滴。父親見狀慌忙給我包紮,突然間我說頭暈,眼睛發黑。父親讓我趕快躺在窗下的一張小床上,他坐在一旁看着我,默默無言……自那以後,我左手的小指甲就留下了一道殘疾,指甲中間從上到下凸起的那道棱,已然成為那段往事永久的印記。

  2014-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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