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有魚

　　小香跟在大黃牛屁股後面慢慢悠悠的踱到河邊。

　　這是盛夏的河谷，青草漫漫，野花溢香，大黃牛很靈醒，這是它每天必來之地，哪裡的草肥美它最清楚不過，小香隨了它的節奏走，遠遠的看去，彷彿是牛媽媽帶着牛寶寶在散步，實際上，大黃牛今年才剛兩歲，身胚子已接近龐然大物，越發顯出小香的瘦弱與矮小，其實，小香已經九歲了，過了這個暑假，她就該上三年級了。

　　暑假需要用兩個月來完成，媽媽說，你平時上學花錢，吃飯花錢，穿衣花錢，這個假期就把平時落下的勞動課補上，把牛放放。小香支着耳朵聽了，雙眼像散蛋黃似的躲閃着應了。

　　大黃牛很聰明，知道大太陽曬得難受，就在樹蔭下停了，專攻這有陰涼的草叢。小香很欣賞大黃牛的決斷，於是獨自走到河邊去玩水，小香折了草枝編了小船，放進舒緩的河道，小船剛下水時彷彿打冷顫似的晃了晃，接着就平穩的駛向了航道，穩健快速，這樣的小船，小香不厭其煩的做着、放着，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遊戲。

　　太陽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開始炙烤野草，河水也變得暖和起來，小香脫了鞋，踩進河裡，她看見一群一群長的像小鉛筆頭似的小魚，飛速集結，又快速離開，她雙手合成一捧，試圖撈住它們，長滿青苔的卵石幼滑細膩，小香腳下一滑，吧唧一聲，她坐在了水裡，小背心的后片全濕了，七分褲更不要說了，這可把小香嚇了一跳，這一身衣服還是今年六一兒童節學校發的，媽媽一直沒讓她正經穿過，媽媽說，新衣服先別穿，要穿就穿學校老師同學捐的，今天媽媽說，天熱，這才讓穿了。小香懊惱的爬起來，把自己脫了個精光，蹲在河邊趕緊把小衣服小褲子洗了洗，搭在有太陽的草叢上曬了。

　　這一折騰，小香感覺更熱了，真還不如就在河邊洗個澡呢。小香重新走回河邊，用小腳試探着慢慢下到水裡，這水真綿軟，溫度也好，不冷不熱，小香把自己放平，手腳並用的撲騰着，她的境遇和草船一模一樣，剛開始，也是左右搖晃，不得要領，慢慢的，她的身體變得平和起來，居然在向河道穩健的前行。小香很得意，她總算找到了快樂的感覺。

　　大黃牛慢悠悠的在樹蔭下吃草，河水慢悠悠的推送着小香向河道中央駛去，這是一條北疆的河流，太陽越大，河水越豐滿，用書面語說起來這就叫融雪性河流，炎熱的夏季正是河水的豐季，平時枯竭的河灘現在也是碧波蕩漾，小香看着河岸漸漸遠去，大黃牛也變得像牛虻那麼小了，小香害怕了，使勁划動着小手臂，事與願違，事實上，她的運動更加加速了她隨着水流的方向前進，當太陽底下的草叢上晾曬的小背心變成一個小紅點時，小香徹底的睡了過去。

　　小香睡著了，腦海中播放着她最開始的記憶，兩歲時，她和媽媽從河南來到這裡，媽媽結婚了，爸爸就是這裡的新移民，按政策來的，所以叫河南新移民，正規場合叫新職工。其實這不是爸爸，爸爸已經死了，死在山西的小煤窯里。媽媽讓她叫這個陌生的男人叫爸爸，小香聽話的叫了，三歲時，媽媽生了弟弟小寶，七歲時，小香上一年級了，爸爸在水泥製品場上班，媽媽在家喂牛，說到家，那是多年前哈薩克牧民廢棄的棚圈，遠離任何城鎮與鄉村，就是離河邊不遠的孤零零的破舊的殘存着，家離學校有十公里，媽媽說，你費鞋，光着腳上學吧，小香就天天背了書包，光了腳上學，到了學校門口這才穿上鞋進教室，本來這算秘密，有一次，她放學回家，半路瞌睡了，就在野地里睡著了，等天黑了，她睡醒了，害怕了，就沒有回家，天一亮，趕緊就往學校跑，為了節省鞋子，同學老師都還沒有到校，索性就光了腳進了教室，班主任王老師來得早，見了問道，怎麼把鞋拿在手裡，光腳走路，小香老實，說了為了省鞋子，這樣不浪費，王老師看看鞋，分明就是前面破了洞，忙問她，為什麼來這麼早，小香便說了。王老師立刻要給她爸爸打電話，小香哭了，依依呀呀的說，老師別打電話，我怕媽媽打我。

　　自從有了弟弟，媽媽的脾氣變得越來越糟糕，動不動就拿小香撒氣，爸爸倒是不打，只是不正眼瞧她一眼，理也不理她。只有弟弟好，常常偷偷的拿好吃的給姐姐吃。

　　放牛是小香五歲就開始的勞動，捎帶着幫媽媽帶弟弟，去年夏天，也是暑假，弟弟非要在河邊逮螞蚱，螞蚱跳進河裡，弟弟不依不饒，撲撲楞楞的也跳進河裡，再也沒有爬起來，從此以後，媽媽就開始叫小香災星，心裡一煩躁就劈頭蓋臉的把小香打一頓，爸爸還是不理小香，眼睛像刀子一樣在小香身上逡巡，再以後，他們就沒有給小香買過一件衣服、一雙鞋子。

　　王老師安撫了小香，氣急敗壞的給教導處主任彙報了，她就想着讓學校出面好好說說這樣的家長，教導主任和小香的爸爸通了電話，讓他趕放學之前務必來一趟學校，好好談談，爸爸來了，也聽了，也點頭了，放學就把小香領回家了，一回家，就說，你咋不死在外面，你不回家我還省心一點，媽媽這次沒說話，抓起掃把就打。

　　第二天，小香又光着腳上學，滿頭滿臉都是血跡，王老師憤憤然的報了警，這才打壓了爸爸媽媽的怒火，王老師又組織家長、老師給小香捐了鞋子、衣服。本來六一兒童節，演節目的同學才有服裝發，王老師特意寫了小香的名字，給她也爭取了一套。

　　河水有條不紊的緩緩流淌，清晰的可以看見小魚聚來散去。小香徹底睡著了，爸爸在用借來的鐵殼船下排網，爸爸面無表情的打撈着，媽媽在岸邊給民警訴說著，訴說這不是爸爸媽媽的過錯，要怪就怪小香自己。最嚴重的是，她還害死了自己的親弟弟。

　　小香沒有參加這樣的紛爭，弟弟在前方等着她，河裡的小魚依然聚來散去的游來游去。她只依稀記得曾經喜歡的一首兒歌：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樂悠悠，倦了卧水草，餓了覓小蟲，樂悠悠，樂悠悠，水裡世界真自由。

　　小香徹底地睡著了。新學期開始，三年級的花名冊不會再出現她的名字。

　　河水依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