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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墳塋重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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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母墳塋重遷記

  歐陽克儉

  一

  歲在辛卯。舊曆的五月二十八即公曆6月29日(星期三),上午七時,驅車趕往二三百公裡外的老家——錦屏敦寨,為的是去赴會一場23年後天上人間的陰陽之約。

  緣由是接到老家錦屏縣經濟產業(開發)區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的電話,該縣的產業(開發)區選址於敦寨鎮所在地的東西面,規劃總面積90平方公里,其中核心區規劃總面積45平方公里。一期項目工程所劃定的用地紅線範圍包括周家堖、梨子坪、水泥廠礦山、敦寨中學農場、大坪坡、得窪龍至敦寨中學門口一帶。區域內所涉及的征地、墳墓搬遷問題,務必在7月10日前處理完畢。補償標準,每冢墳地為人民幣1000元;如在簽約后10天內完成搬遷的,則每冢獎勵300元。

  我岳母的墳塋正好在一期項目工程所劃定的用地紅線範圍內的周家堖,當屬搬遷之列。

  想當年,安葬岳母時,其舊居尚未出售,有屋有家,“當大事”還堪稱方便。由於岳母在世時,人緣極好,街坊鄰里無不攏場捧個熱鬧,法事也辦得頗為地道。停棺三日,吹師兩夜,瘞土成冢。於今,時間一晃,就過去了23載。想來,一切都好像就在昨日。

  我的岳母肖氏,諱名菊仙,生於民國十三年(公元1924年)三月十九日,即舊曆甲子年二月十五,出生榕江,后隨母移居寨蒿,婚後隨夫遷入錦屏,六十年代初定居敦寨。早年以刺繡、染布、燒制磚瓦等手工業為生,后以個體工商為業,足跡遍布榕江、從江、黎平、錦屏、天柱、劍河等縣大部分村落城鎮。其綉品主要以被面、枕套、帳檐、門帘、背帶、圍腰、鞋面等為主。平綉、辮綉、結綉,或纏綉、堆綉、蓬綉;無論花卉蟲草、飛禽走獸,抑或湖光山色、民族風情,皆信手拈來,不描底圖,線隨針走,一氣呵成,具有濃郁的民族色彩。格調清新、自然,無論粗獷、細膩,或樸實、華麗,無不工藝精湛。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她老人家不顧兩鬢斑白、55歲的高齡,在所屬的敦寨鎮率先申領個體工商營業執照,不遺餘力從事合法經營。其時,無起家的本錢,她老人家便將其後園裡的一株“栽秧李”打幹摘盡,賣得三元五角錢,購來線頭針堖、扣子花邊、品紅脂粉、鏡子手帕……逢集趕市,閑時擺攤,就地的敦寨、西邊的鐘靈,上至黎平縣屬的中黃、敖市和縣屬的新化;下至錦屏縣屬花橋、平略、啟蒙乃至錦屏縣城,將場期排得滿滿的,一根扁擔、兩隻挑簍,披星戴月,早出晚歸,苦心經營。漸有盈餘后,便增加了日用百貨、織品成衣等商品,並置辦了馬車一架,馬匹一乘,肩挑背馱的艱辛稍稍得以減輕。其間,岳母文明經商,笑臉相迎,熱情周到,優質服務,積極主動納稅,群眾贊口不絕。1983年加入錦屏縣個體勞動者協會,次年出席錦屏縣首屆個體勞動者協會代表大會。1987年在敦寨地區帶頭參加老人平安保險,1988年7月病故時,縣個體勞動者協會及保險公司領導親奔悼念。

  這便是我岳母平凡而辛勞的一生。

  二

  岳母是於1988年7月5日(舊曆戊辰五月二十二日)下午四時去世的,享年僅64歲。其時,岳母的大女兒已成家有室,並隨母居住,早年的木房已換成了磚房,家道逐漸殷實,大女兒且為其生育了兩個可愛的外孫子;二女兒也有望由民辦教師轉正,于歸有家,二女婿先在鎮供銷社任職,后調至錦屏縣人行工作,且已添丁進口,生養了一男一女;小女兒即我的妻子已是縣屬最高學府——錦屏中學高中部的化學教師,我也由錦屏中學新調任錦屏縣誌辦工作,長女即將年滿五歲零三個月。

  其實,我岳母本應該有一個很閑適、快樂和幸福的晚年。可是,艱辛了一輩子的老人,即使到了六十多歲的高齡期,仍然還是不肯把手邊的生意停歇下來,鄰鄉的轉轉場集雖然不去趕了,但就地的場集還是要堅持出攤的。

  太陽照射着岳母如銀絲般的白髮,風霜刮過岳母歷盡滄桑的面龐。我想,其時,岳母哪是在經營曾讓她滋生富足的生意,分明是在執着地固守和回味她經營了一輩子的人生時光啊!

  這不禁讓我想起,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上海師範大學遊學結業前,曾邀約岳母和妻子攜帶着剛滿三歲的長女就近遊歷了蘇滬杭京的名勝時,我們一家三口與岳母共同度過的那段快樂而辛苦的旅途時光。

  回程途經懷化,岳母才把她已患疾一年有餘,卻一直隱瞞着羞於示人的病情偷偷告訴給女兒,且叮囑女兒不要將病情告訴給女婿時,我們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馬上就地到懷化地區醫院進行全面檢查,病情得到了確診。事如我們所料,岳母的子宮癌已發展到了晚期,所剩的時光已經不多了,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其時,或許是由於常年的勞動鍛煉,岳母的身體素質好而尚未出現明顯的疼痛感;抑或是岳母她老人家以其堅強的毅力打退或消解了癌症的瘋狂進攻?

  其實,那一次我夫妻二人偕老人外出旅行,在所經的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曾先後帶岳母他老人家到過幾家著名的醫院看病,可看的都是血壓、心臟和腦血管方面的病,根本就沒有往癌症那方面去想。如果病情在上海或北京得以發現並手術,其結果完全有可能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情形。事後,這的確讓我們作為晚輩的深深地為自己的粗心大意及其對老人的疏於照顧而後悔不已。

  讓我們感到欣慰的是,當返回岳母自己精心構築起來的敦寨老家后,經過多方的求診尋葯,西藥和草藥雙管齊下的精心治療,岳母的病情竟然奇迹般地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乃至逐步好轉起來。

  可是,到了1988年6月18日,即舊曆的五月初五端午節那天,也就是岳母去世前的17天,岳母竟然糊塗地犯下了一個常識性的致命錯誤,釀成了無可挽回的災難。為了讓還未滿8歲的長外孫子過上一個豐盛的節日,岳母一大早就到市面上買回了一種叫做“陽溝魚”的水產。據說,吃飯時,那“陽溝魚”的魚籽先已被外孫夾到了自己的碗里,還是女兒出於孝敬外婆的好心又從兒子的碗里把魚籽重新夾回到了外婆的碗里。

  就在吃下了那“陽溝魚“的魚籽后,導致岳母的病情急轉直下,將兩年來的治療成果毀之一旦。

  也許是某種冥冥中的註定,這以前,岳母還曾經常告誡我們,有陳年老病的人,千萬不要吃“發物”,特別是不要吃“陽溝魚”的魚籽,有劇毒,喊得應的要翻病。

  可是,事情落到自己的頭上,岳母和妻姐一家人卻竟然把這生活的經驗常識通通給忘了個一乾二淨,親手把自己送上了黃泉路。

  就在岳母翻病後的十幾天里,癌症的惡魔瘋狂地撕咬和啃食着年高六十八歲的岳母的病體,連注射“杜冷丁”針劑也失去了應有的鎮痛作用。

  於是,從來不肯服輸的岳母,終於服輸於病魔而倒下了。

  從翻病到去世,才短短的十七天的時間。就在舊曆的五月二十二日這天,一個剪着短髮、挑着貨擔,年近古稀的老嫗的蹣跚身影,從此慢慢地隱入了時光歲月的深處,漸去漸遠。

  時光流水,天地茫茫兩相隔,岳母駕鶴西去,不覺竟已整整23個年頭!

  不知道,我即將赴會的這場23年後的天上人間的陰陽之約,我的老岳母如今會是個什麼模樣?

  三

  站在周家堖偌大而繁茂的墳場上,近看梨子坪,遠眺水泥廠礦山、敦寨中學農場、大坪坡、得窪龍至敦寨中學一帶,當年林木蔥蘢、山巒如黛、阡陌田疇、木屋輕煙、一水逶迤的山村小景雖然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平巒相接、白樓青瓦、機聲隆隆、土木大興、天空溟濛的景象已初顯一日千里的農村城鎮化進程。我在想,在三至五年抑或八到十年後,這裡一定還會發生更多的變化。到那時,雖然,地球還會照樣運轉,太陽依舊從東邊升起。可是,百姓的生活無疑只會朝着更為富足和幸福的方向發展。

  從今年3月9日發布的於2月28日舉行的“錦屏經濟產業(開發)區開工典禮暨招商引資項目簽約儀式”的消息來看,該經濟產業(開發)區,已與來自廣東、廣西、湖南、重慶等省內外企業達成木材精深加工、青石材開發、特色農產品加工、水泥、電力、礦產等合作項目22個,簽約資金35。57億元。錦屏地處黔東南的“東大門”,而該縣經濟產業(開發)區又落戶在敦寨這個歷史上的農業糧食主產區內,這標誌着,因近20年來由於錦(屏)黎(平)公路的改道后曾一度冷落了的敦寨地區又再度迎來了一次歷史的發展新機遇。如5年內引進100家企業進入該園區的目標果能實現,無疑,不僅敦寨真乃至整個錦屏縣的工業經濟將會進入一個快速發展的新時期。

  未來的藍圖既已勾畫,發展前景當可預期。

  個人、家庭的小利益必得服從國家、縣域經濟發展的大局。這是生活在該區域的任何一個公民都懂得的道理。作為國家機關的一名公務人員,對這項工作的支持,更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

  但是,二十三年後的重見,以這樣快速的的方式和便捷的結果來實現,卻是我無論如何也意想不到的。

  當年瘞土成冢,今日掘骨收斂。非屬萬不得已,誰個又會冀望於這般的重逢呢?

  對於亡人而言,生者總是希望其“入土為安”。因此,自古以來,國人莫不以“挖墳掘墓”驚動亡靈者視為罪大惡極的盜賊!

  因此,大抵誰都不企望於這種人間地下、陰陽兩隔的“重見”。

  我實在真的不希望去驚擾我那已“入土為安”了23年的老岳母,一個年歲高至87歲的耋耄老人。

  然而,發展的需要,大勢所趨,何況僅是徵用一塊“亡人”佔用的墳場呢?

  可是,退一萬步來說,亡人也總是希望於自己靈魂的肅靜與安寧;而我等後人,誰個也不希望即將騰起的囂塵和崛起的隆隆機聲徹夜打擾了自己先人的酣然夢境!

  這惱人的周家堖啊!搬兮遷兮奈若何!不搬不遷兮豈奈何?

  可是,也竟有一個附近的村莊,因了一處安眠有他們的三四千個先人靈魂的墳地被規劃在產業區的核心區域而拒絕搬遷的。究其原因,據說,一是埋怨補償太少,一冢墳塋只補償1000元,這就意味着搬遷一冢墳塋至少要損失3000——6000元;二是新劃定的墳地雖然名其曰“公墓”,但場地異常地陡峭和狹窄,也沒有實現“一通一平”,即未真正實現“通路”和“平整場地”,不具備“公墓”的基本條件;三是有傳言說那一片被徵用的墳地,將來是作為房地產來開發的,以亡人之陰地作為活人的陽宅,這“一賣一賣”,價格過於懸殊讓人無法承受。

  四

  可是,七月流火,流火的七月,一個墳墓大搬遷的非常時刻,終於還是刻不容緩的奔襲而至。

  由於岳父去世先於岳母,且膝下無子,三個女兒和三個女婿自然應該擔當起為其先人搬遷墳塋老屋的責任。

  於是,6月29日當天下午,我如約奔抵錦屏縣城與此前出差黎平、錦屏一帶辦完公事後已先在錦屏城關滯留下來的妻子碰頭,然後與居住在縣城的妻子的大姐、大姐夫商量遷墳的有關事宜。由於妻子的二姐因其丈夫患病正在湖南長沙湘雅醫院手術治療,未能前來參與此次遷墳的商量工作。

  次日即6月30日(星期四),上午,我與妻子及其大姐夫三人先赴敦寨打前站。先是與在經濟產業(開發)區駐點負責工作的副縣長楊從清、縣人大副主任宋家駒,敦寨鎮黨委書記龍景植、鎮長龍昭村、人大主席張明文(具體負責遷墳協調工作)等對接搬遷有關工作;下午便是辦理買水泥、置棺材、找遷墳民工、約請地理先生等事宜,然後是去河邊向動用機械船挖沙的老闆購買砂子,最後是請車子把水泥和砂子等材料運往新安置的墳場。

  一條新開的小路,繞過一個叫做“老屯”的村庒,從一側通往其後面新安置的墓地。適逢梅雨季節天氣,不時有雷陣雨朝頭頂潑將下來,坡陡路滑,機械汽車變成了人力“推車”,要是沒有別家所請的此前已在那裡施工的民工們的幫忙,後果不堪設想。

  妻子的大姐及其小孩、妻子的二姐的小孩等一干人,則是在錦屏家裡做了些奠祭方面所需的禮性準備工作之後,於次日早晨才趕往敦寨的。

  遷墳的工作異常複雜。一是要開啟舊棺,二是要安葬新棺。如果舊棺材腐爛了,還得更換新棺材,重新入殮后才能再行安葬,不比新墳安葬簡單。

  好在,事前妻子借出差停留之機先就搬遷的相關事宜做了一些前期的安排和準備工作。於是,自家人員和所請的民工,兵分兩路,一撥人馬前往舊墓地掘土啟棺,一撥人馬前往新墳地挖穴打井。

  好在遷墳的協議書,是妻子的大姐早於6月23日就與錦屏縣經濟產業(開發)區管理委員會辦公室簽訂的,搬遷時間的下限是7月10日。其間,若扣除非工作日的4個星期天,實際空間則只剩了6天的時限。因此,結合地理先生的卜算,便把搬遷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初一,即公曆的7月1日(星期五)。早晨七時,為舊墳動土開挖的時辰;中午十一時,為新墳落井下葬的時辰。

  新遷的墳地為敦寨鎮政府劃定的一處新建“公墓”的用地,相去舊墳地倒是不遠,就在其東南側3公里左右處的人形坡山脈的北端山麓。可是,由於可通達的路徑系剛新開挖的一條山間小道,狹窄、陡峭,車行的難度非常之大。

  經了解,該經濟產業(開發)區建設項目,所劃定的用地紅線範圍,涉及四五千冢墳塋的搬遷,其中,僅周家堖一處就有一千多冢。可想,其搬遷工作難度之大。一是墳塋自古乃祖宗安寢之所,不會輕易動遷;二是涉及面廣,搬遷動員工作的難度大;三是遷墳的補償標準偏低,重新安葬,費用成本增加,許多百姓存在經濟和勞力上的困難。以我岳母的墳塋搬遷預算經費為例:購置新棺材1副1680元;砂子1。5方55元、水泥2包44元,加運費元小計150元;石頭2方加運費280元;遷墳民工工資1280元;凱里至錦屏2人往返長途汽車費340;三穗至敦寨2人往返租車1輛過路費、汽油費500元;錦屏至敦寨租車1輛費用100元;地理先生費用155元;禮性、奠儀等102。5元;伙食費10人2天4餐1800元;敦寨住宿1晚,6人480元;錦屏住宿往返各1晚共2晚,4人480元;煙2條900元;飲用水3件36元;其它200元,合計8582。5元。扣除搬遷補償及獎勵費1300元后,尚需投入7282。5元。這的確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此次遷墳工作,我們的情況較其它人家稍有不同。我的岳母是安葬在她定居且終老的地方——敦寨,而早年隨其居住的大女兒、大女婿一家後來已移居至縣城——錦屏,在公安部門從職的大女兒的次子又在其工作地的三穗安了家;而二女兒、三女兒兩家又分別定居在縣城錦屏和州府凱里。也就是說,敦寨已沒有了“家”作為“根據地”,人員先得由四面八方先向錦屏縣城聚攏后才能再前往敦寨,這給搬遷工作造成了極大的困難。

  我的妻子是我岳母的第三個女兒,好在我們雖然在凱里州政府機關工作了二十來年,但此前都曾在錦屏縣黨委和政府機關工作過,還都是敦寨鎮所在地街上或鎮屬地的老家。所以,實際上,這次遷墳工作得到了錦屏縣和敦寨鎮兩級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幫助,使我們的搬遷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不僅省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還減少了諸如在吃飯、住宿和短途交通上的許多經費開支。所以,此前的那個為我岳母的墳塋搬遷所作的經費預算才得以大大地壓縮,這是我首先需要感謝的。

  五

  連日來的陰天間有陣雨的天氣,將在這些天忙着進行墳墓搬遷工作的人家弄得不甚煩惱。尤其是請來的民工,主要做的是掘土、搬運、挖井、下葬的粗重之活,雨一下就積水,很是有礙施工,苦不堪言。

  7月1日,即農曆六月初一,據氣象預報,也是個陰天間有陣雨的日子。但時間既定,難能更改。為了滿足七點鐘就開挖舊墳的時間要求,五點半鐘就起床催促民工上了山。

  開挖工作應時進行,十分順利。但到了九時許,天上卻突然烏雲突湧起來,大有暴雨驟然傾盆之勢,開挖幾近結束的新墳面臨灌水的嚴重威脅。

  隨之,便漸有零星雨絲飄來,讓人好不心焦。於是趕緊着人駕車到約4公裡外的鎮上去買塑料布,以期得以將開挖的井穴蓋住,以避免積水。

  繼而,幸好,大風刮過,雨絲飄散,有驚無險,天復轉陰,心間壓着的一塊石頭終於得以放下來。11時,竟至太陽剋期來顧。移棺下葬、先生法事、壘土成冢、立以石碑,大功告成。

  正應了“雨淋花轎,日晒棺材”的古諺,岳母真是吉人天相。

  岳母一生最是愛好,凡事總是盡量追求完美,竟然還體現在這次墳塋再遷、靈魂重適的亡年後事之上。

  冥冥中,我總覺得,岳母好像在生時就已經料到會有今日的墳塋搬遷動議之事似的。下葬了整整23年之後的“老屋”(棺木),待挖掘出來后,竟然完好如初。不僅棺木沒有腐爛,就連表面所上之漆都還鮮亮鑒人。這讓旁人難以置信,我等兒孫也實是匪夷思。

  而縱觀左右四鄰、上上下下,即使是晚於我岳母下葬多年的墳塋,一俟重新開啟,不是一井的陰水、百無一物,也是棺木腐爛不堪、只剩下了亡人的頭骨蓋。

  而我岳母的墳塋搬遷,卻開創了此次敦寨地區墳墓搬遷史上的一個奇迹!這也多賴她老人家在生時自己親自動手為其“老屋”的多次上光和碎瓷鑲漆的先見之舉。由於岳母生前的這一明智之舉,不僅避免了自己的骨殖在23年後的搬遷時露見天光,不致使靈魂散露遊走而變成孤魂野鬼給後代子孫帶來厄運;也讓我們作為子女的今天為其動遷“老家”時省去了易棺搬遷、安葬的諸多不便。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事先以1680元的價格為岳母準備下的新棺木最終也沒有派上用場,僅向出售棺材的人家掛了80元的“紅錢”而已。這對於經濟條件並不寬裕的我們來說,這是岳母的在天之靈着意在為我們節省開支啊!

  因此,我等作為晚輩的,還得感謝岳母,我孩子們的外婆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她老人家一生爭勝好強,凡事不願為子女們增加負擔,連終老后都還忘不了為子女們着想,為子女們節省。

  如此說來,岳母的墳塋,在安葬了23年後仍然得以原棺搬遷和安葬,這的確已成為我們家此次搬遷墳瑩工作中最大的幸事和喜事。

  我想,這是否也是九泉之下的岳母在着意為自己靈魂的來世考慮呢?

  無論如何,這樣的結果,不僅是我等後輩的福分,也是岳母她老人家在天之靈自身的福分啊!

  一生聰明、睿智、寬容的老岳母,在生如此,連死後都還在拯救自己的子女。不僅拯救了自己的子女,同時也拯救了她自己!

  正可謂:“孝之未盡,恩之又施。”我輩實在是愧顏難當,無以為報啊!

  六

  這次遷墳工作,有它自身的特殊性。任務重,時間緊,非比尋常。民工隊伍是其最至關重要的一環,一般來說,搬遷一冢墳墓以8人一組為宜,人少了幹不了,人多了又窩工。

  為我岳母搬遷墳塋的民工是縣境偶里與婁江兩地的人氏。8人中,其中龍姓3人為父子關係,父親已60多歲,是這支隊伍的“頭”;兒子是雙胞胎,七十年代生的人,還帶着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在身邊。

  一陣烏雲小雨飄過之後,仍舊是烈日當頭,汗如雨注。光着胳膊,頭戴一頂牛仔草帽的小男孩,在他爺爺的隊伍里不時幹些送水、遞煙、傳遞工具、或捎句什麼話的小活兒,忙前忙后。

  看着眼前這個當屬於接受小學階段義務教育的小男孩,我隨口問道:“小朋友,今天不是星期天,怎麼不上學呢?小小年紀怎麼就想到要出來賺錢了?”

  孩子回答我:“老師不要我,我也不喜歡讀書!”

  孩子的爺爺幽默地接過話題:“這小祖宗從鄉下讀到縣城,又從縣城讀回鄉下,校長和老師都教不了他啦,算是大學畢業了。現在,他可是當我們的顧問呢!”

  旁人笑着搭訕道:“還不是為了提前來搶他爺爺和父親的班?他把校長和老師都給炒了魷魚嘍!”

  我分析這孩子,從外表來看,這個孩子矮墩墩的身板,一身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髮亮,身體素質好,人不乏聰明,表達能力強,膽子也大。可能只是因為頑皮,聰明勁一時用不到學習上面,成績才跟不上趟,拖了班上的後腿,在學校不受歡迎罷了!

  於是,我開孩子的玩笑:“是你的爺爺和爸爸為了使用童工賺錢,還是學校不要你讀書呢?他們可都違反了《義務教育法》,你應該告他們的狀才對呢!”

  孩子的父親紅着臉膛插言道:“這孩子到學校去,哪個班的老師都不要他,是學校在違反《義務教育法》!等我忙過這段時間后,我就去狀告他們。”說話的神情頗帶着幾分嚴肅。

  我不禁在心裡為孩子的前途擔憂起來:孩子調皮,在學校里,哪個班主任和科任老師都不要他,怕影響了自己的“成績”;而在家裡,母親又管不了他,在外打工的爺爺和父親只好把他暫時帶在身邊照拂,這也真實沒有辦法的辦法啊!

  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否果真有時間和有能力去為自己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又能在什麼時間為這個孩子提供一個可以安心、系統學習和全面發展的空間和機會呢?時間不等人啊!

  在這支民工隊伍里,還有二個年輕人是老表關係。年齡稍小一點的龍姓青年是偶里人,年齡稍大一點的楊姓青年是婁江人,龍姓青年是楊姓青年的妹夫。較長時間以來,他們這一支隊伍,都是在縣境內為地方的征地搬(拆)遷而幹些“挖墳掘墓”或“拆房蓋屋”的活兒,搬一冢墳、拆一棟房,少則一千八百,多的可達三五千。以遷墳而論,一天搬二冢,每人一天至少可掙200-300元,多時可掙400-500元,收入倒也不算低!。

  這樣想着,想着,我又不自主地將目光投向身邊的“童工”,順手抽出幾支“軟遵”遞給他,讓他轉敬給自己爺爺和父輩們。

  隨之,我對這幫民工們開了個不算玩笑的玩笑:“你們至少得分給這個小勞動力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工錢才成啊!否則,小朋友就不讓你們剝削了!”

  孩子的爺爺笑着回答說:“莫說分工錢了,連吃飯,我都還得替他添,他可是個顧而不問的活祖宗哩!”

  望着眼前這個孩子不斷晃動的身影,讓我不禁聯想起了我岳母的童年往昔生活。

  七

  我的岳母本不姓肖而姓陳,小名銀蓮。其父原籍天柱,年輕時代到榕江經商而客居於縣城老城隍廟附近。岳母幼年喪父后,母親改嫁到寨蒿一殷實人家而隨了繼父的肖姓。新適人家,母親被迫無奈,將年僅8歲的大女兒金蓮送人留在了縣城,而不到5歲的小女兒即後來我的岳母就成了隨娘的“拖油瓶”。而此前,後夫已有了一女;其後,與後夫又添育一女。這夫家一前一後的兩個女兒,自是備受公婆的疼愛,而夾在中間作為隨娘帶過去的“累贅”自然就成了那個新家庭里地道的“拖油瓶”了。為了討得公婆、丈夫的歡欣,也為使自家女兒少些氣受,母親自然只得拿雖然也是自己“心頭肉”卻是與前夫所生的女兒來作踐了,小小年紀,做飯餵豬、種菜打柴、洗衣納鞋,還要帶妹妹、為公公奶奶端茶倒水、幫母親挑花綉朵……什麼臟活累活、大事小事都得干。從此,自家父母掌上的“銀花蓮花”就成了別人屋檐下的“小賤人”。從此,“銀蓮”又多了個“老賤”的小名。

  特殊的家庭環境,自然也扭曲了生母的性格,作為隨娘的女兒,動輒還遭到惡毒的打罵。好在這個備受生活煎熬的“隨娘崽”,在從江縣境的停洞還有一個親舅舅,即生母的弟弟,還不時將其接去他家裡生活一段時間,給予這個弱小的外甥女所應有的一點“父慈母愛”和人世間的溫情。

  有關我岳母童年時代的一則軼事,還是早年我在榕江工作時,岳母的同胞姐姐,就是當年母親下嫁前被送了人的那個小姑娘陳金蓮,即岳母的姐姐我們稱作大姨媽的老人晚年親口複述的。至今回想起來,都還有幾分心酸,不禁潸然淚下。

  故事所講的,還是我的岳母垂髫稚姑的童年時期的一則往事:

  有一次,“老賤”下河去浣洗那一家人的衣服,由於水大流湍,一隻鞋子不慎掉落河中被激流沖走。面對這突發而來的“災難”性事故,作為本就備受歧視乃至虐待的“隨娘崽”豈敢怠慢?小小年紀,竟義無反顧地撲入河中救鞋。其結果,自然是被激流迅速地衝到了下游,繼而被送入一座壩前的溝渠里,頃刻間小人兒便穿過閘門,旋被卷進了碾坊的水車下面,經過360度一周的大轉翻后又繼續往下游漂去。“老賤”幸被好心人救起,九死一生,踉踉蹌蹌,帶着被碾坊的水車颳得遍體鱗傷的身體奔回家中,還被母親責怪洗丟了鞋子,便是一頓好打。這樁事情,不久便被遠在停洞的親舅舅得知,心疼之餘,不僅暗自責罵自家楊姓的再英姐姐的心狠手毒,還親自奔上門去把個親姐姐給痛打了一頓,算是給外甥女出了口惡氣,並賭氣把外甥女接回停洞家中住了好一陣子。要不是其姐姐後來因為家裡無人使喚做事又好歹上門來說好接人的話,當年的這個外甥女也許就是另外的一番人生況味。

  然而,也正賴以這段艱辛人生的磨練,才鍛就出了日後岳母的堅毅、隱忍和包容的性格;也才培養出了後來岳母的心靈手巧、遇事不驚、處事有方、辦事有謀、果敢果斷,凡事拿得起放得下、立世不服輸的智慧和才幹;也才得以經受住後來漫長生活道路所歷盡的艱辛和苦難。

  瞧着眼前的這個小“童工”男孩,也正好是我岳母當年那花季般的年齡。但是,好在這個小人兒,內有爺爺的呵護和父親的疼愛,憂樂自如;外有社會和親人的關注,自在有加。這又該是多麼大的福分啊!

  23年後的今天,為赴這個特殊的約會,與23年前的岳母晤面,雖僅限於一棺一冢,天顏未見,卻也是我等兒輩心中的最大快慰。該想,這又何嘗不是遂了天庭里87歲的老岳母的最大心愿?

  如若是再過23年呢,當我等兒孫也垂垂老矣之時,此般的晤面機會,料想不可能再度重現,也希望這樣的一幕場景不會再度回演。

  眼前這個龍姓的孩子呢?他也該有一個更為美麗的童年和少年。

  再過23年呢?但願這個龍姓孩子的未來,不會真的也選擇和繼承了其爺爺和父親的事業。

  我期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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